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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天碑学院

梦想岛中文    天衍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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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林穿好学院统一制式的冬袍,前往寝房后院洗漱。

  “阿嚏——”

  一路上徐林打了几个喷嚏,看来是真的受寒了。

  体质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吗?徐林暗自揣度。他的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恐怕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走了几步,徐林的身子暖和起来,这完全得益于身上这件深青色以素白描边的学士袍。

  这件看似平平无奇的冬袍,虽说在天碑学院是人手一件,但朴素的外表下,却蕴藏着惊人的价值。

  如果细心地拆解这件学士袍,会发现它由三层密缝织造的工艺制成。

  最外层材料是产自西域永州的长绒棉所织的布料,长绒棉这种珍稀的植物只生长在常年光照条件极佳的地区。苛刻的生长条件带来了极少的产量与极高的棉花品质,因此长绒棉织物在整个九州也只有少数世家大族和超级富贾才用的起。

  袍子中层缝入的天然鹅绒,亦是通过精挑细选的鹅颈绒,如徐林这样五尺三寸中等身材的用量,也需要将近一百只成年白鹅才能收集足数。

  里层内衬则是来自南域越州的雪蚕丝纺织绸缎,这种绸缎不仅材料珍稀,更可贵的是它的工艺。当地经过多年培训的纺娘将缫取的珍贵雪蚕丝反复精炼,直到完全去除生丝中的杂质,达到晶莹剔透、隐有丝鸣的地步,再加入越州特产的药材浸泡处理后,才能进行纺织。

  这样制成的绸缎至轻至柔至韧,若制成夏衣,穿在身上仿如无物,清爽无比;若用作冬衣里衬,则在柔软舒适的同时,能最大限度地贴合人体,让人在行动时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穿上厚衣时的阻滞感。

  这样一件“普通”的学士袍,却是集合了千年纺织技艺的智慧结晶,更是彰显一个疆域广阔的强盛帝国其财富实力的瑰宝。

  从某种程度上说,天碑学院的生活物质条件甚至可以与皇室相当。他们绝大部分的生活物资,也都是由历代皇室直接调拨、安排。

  洗漱完毕,徐林回到屋内自己的桌案旁,坐在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枯槁消瘦且无甚血色的少年脸庞。其实若不是因为气色的原因,徐林本应算得上是俊俏,毕竟他母亲也曾是个十里八乡闻名的清丽美人,但现在无论谁看到他,都会觉得他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看着镜中的自己,徐林淡淡一笑,喃喃自语着:

  “或许短命也有好处,至少不用像大哥那般被母亲催着娶妻生子,也不用变成父亲那般的迂腐老叟。只是可惜,看不到薇儿妹妹穿嫁衣的那天,也看不到…”

  一时间,徐林脑中竟闪过许多张脸,父母、兄妹、同窗、儿时的玩伴,还有那个青梅竹马,不知是否仍在家乡等自己的姑娘…

  大家应该都还会一直好好活下去吧,虽然自己大概是看不到了。

  徐林那自以为古井无波的心境,又轻轻地激起了一点波澜。

  时间紧迫,来不及感怀,徐林快速用清水抹了一把脸,重新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一边走出房门,一边轻轻地哼唱着:

  “几度露华深重,一帘楼阁春风。广寒映卧龙,谁忆水月光中。如梦,如梦,觉来悠悠长空。”

  徐林最爱的这首词曲,是他从天碑山脚下梅兰镇里的青楼中学来的。

  梅兰镇,一个与天碑学院同时诞生的城镇,它与学院的起源息息相关…

  相传,三千年前学院的创始圣人原是当时一位身份显贵之人。一日他梦中受天道感召,来到岚州找到了一座当时还没有命名的奇伟巨山。

  经过一番艰辛攀登,圣人在山顶发现了一片上古碑林。碑林中有数以千计来历不明的巨型石碑,上面刻有当世人无法辨认的奇怪图案,瑰丽宏伟,神异非凡。

  圣人根据梦中的天道启示,结合彼时的人类文字,创出了一套“古译法”。通过这个方法,找到了人类文字与上古碑文图案间的关联,终于能够翻译上古石碑中的内容。

  一段时间后,圣人发现,上古碑林的碑文里竟是一座无穷无尽的知识宝库——里面的内容涵盖天文地理、万物博记、农工技法、医卜术数等等,甚至还有教导人们的为人处世之道与治军用兵之法。

  碑文中所记载的技术、工艺与思想都是圣人闻所未闻的,并且其先进程度远超当时的文明水平,如果能够善用,将大大提升人类的文明发展进程。

  于是,圣人认为这石碑林是上苍恩赐的“天书”,故将此巨山命名为“天碑山”,将山顶的上古石碑林命名为“天碑林”。

  此后的岁月里,圣人与其追随者在天碑山上创立并兴修了“天碑学院”,专门挑选拥有绝佳悟性的人收为弟子,教导他们学习天碑林知识,传授他们古译法,带领他们一同参悟、翻译碑文。

  圣人临终前,与弟子们一同将毕生所学分门别类,编撰成书,终于著成了一套惊世骇俗且包罗万象的丛书——天衍录。

  天衍录全书以“经纬”与“治世”为两大主题,分为上卷“经纬”三篇:天、地、人和下卷“治世”六篇:农、工、商、兵、医、艺。

  在成书的过程中,许多憧憬着天碑学院却因资质不足而无法加入的人,逐渐汇集在天碑山脚下生活,久而久之,这里便形成了一个小型城镇。

  这个小城镇取“梅兰,君子之友”的寓意,命名为“梅兰镇”。

  梅兰镇依托天碑学院,经过近三千年的发展,早已经从当初的一个小城镇变成了岚州首屈一指的大城。

  梅兰镇上的各行各业,尤其是商业、娱乐业尤为发达。并且因为学院的荫蔽,梅兰镇三千年来几乎从未遭受过战火劫难,甚至多次在皇朝更替的兵乱年代成为天下人的庇护之所。

  同时,为了保证学院内部的清净,天碑学院的选才考试也设在了梅兰镇,让这里更是长期汇聚了九州各地的读书人。梅兰镇上常规的客栈、酒肆遍地,而作为文人骚客最喜欢的去处,聚集着靓丽“佳人”的青楼自然也是数不胜数。

  徐林每每想到自己来天碑学院两年,早课没上几回,梅兰镇的青楼却是逛了大半,他都会自嘲般地嗤笑几声。

  临出寝房之前,徐林特意“忘了”关上院门。这是他这么多年营造人设而留下的习惯:在生活中不经意地展露诸多缺乏常识的表现,以及种种花用无度的行事、时常口无遮拦的言语,当然包括每旬的休沐日不忘流连于青楼之中,都能让学院的其他学子发自内心地认同徐林是个沉迷享乐的纨绔子弟,从而对他敬而远之,以免沾染什么不良习气。

  对他而言,“嫌弃”这种情绪,远比“同情”受用的多。嫌弃,便会保持距离,相安无事,不会产生多余的牵绊。而同情,无论是何种层面上的同情,对注定短命的徐林来说,都是不需要也不想要的情感。

  徐林起床后第一时间要去的,不是同窗们聚集的礼堂明理殿,而是由艺坊、工坊、武场和膳房组成的生活场所——雅乐坊。当然,他主要是为了填饱肚子,如他这般气血亏虚的身体,不吃早饭,估计会晕倒在贵客光临的现场。

  “嘿,徐公子!今儿个来的可真早啊!”

  突如其来的一声招呼,吓得刚走进膳房的徐林一个激灵。

  徐林循声看去,原来是膳房的伙夫老刘头。也对,能干出这种阴仄仄地在他人背后出声的事,恐怕也只有这个家伙了。

  徐林冷笑一声,但出于读书人的基本涵养,还是朝他敷衍地作了个揖。

  “真是难得啊!认识徐公子您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在辰时看见您站着呢!”

  老刘头倚在发放早膳的柜面旁,半个人隐在阴影里,捏着自己的公鸭嗓,阴阳怪气地打趣着徐林。

  这个老刘头身形不伟,乍看上去甚至略有一些猥琐,凌乱油腻的头发已是灰白相杂,胡乱地挽成一个发髻,他的一切外在都与学院严谨精致的画风格格不入。他疙疙瘩瘩的脸上尽是皱纹,一张油腻的大嘴上点缀着两撇八字胡,小小的眼睛此刻眯成一条缝,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注视着徐林。

  徐林强忍着内心的不悦,开口应道:

  “刘伯,还劳烦予我些吃食。我赶时间,多谢。”

  天碑学院的膳房,是供应整个学院一日三餐的场所。秉承着学院一贯的优渥生活标准,膳房通常情况下是备有充足且优质的食物来供应给教授与学子们享用的。

  “没咯,你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日子!”

  老刘头用手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柜面和原本应该装满面食的竹筐,又依次打开几个用来盛放汤粥的大木桶,示意自己所言非虚。

  徐林环视膳房大厅一周,果然一个人没有,自己恐怕真的是全学院最后一个来到膳房的人,这么一来,确实很有可能膳房的伙夫们没有来得及准备足够分量的早饭,导致后来的部分学子都没有吃上早饭。

  也罢。徐林心中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去。

  就在此时,老刘头却狡黠笑了起来:

  “嘿嘿…徐公子也不用失望,想要吃的自然也还是有的。不过,都是我给自己留的,现在匀些给您也不是不行。”

  “但是,徐公子你懂的,您这样的‘君子’是从来不会白占别人便宜的,对吧?咱们得公平交换,您看这…”

  老刘头一边说着,一边食指和拇指相互摩挲,朝徐林做出一个数钱的姿势,暗示徐林这是一桩需要他付出同等代价的买卖。

  徐林皱着眉头,看着老刘头那副嘴脸,徐林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

  因为时常混迹梅兰镇青楼的缘故,徐林对学院相关的小道消息、传闻都比普通学子要熟悉的多。

  当年徐林刚进学院不久,就听说这个老刘头,他两年前原本只是梅兰镇上一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却不知因何缘故攀上了学院一位刘姓执事的亲戚关系,被介绍到了雅乐坊的膳房,成为了一名伙夫。

  然而进入学院这个清雅肃正的地方之后,老刘头不仅没有从此收敛秉性、端正德行,反而把世俗间的各种下三滥手段带到了学院,钻营于从学子身上揩油敛财。

  天碑学院中,每个学子研学天衍录的方向可能各不相同,但在进入学院的前三年,所有学子都会有一门共同的必修学课,即天衍录中的“君子之道”。

  “君子者,从圣也。当守五德,守仁,守义,守礼,守知,守信。当禁五妄,不忧,不惧,不争,不惑,不欺。”

  “守五德,禁五妄”便是君子处世之道,也是学院教导学子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任凭九州之大,但凡一位学有所成之人,必是君子五德之楷模,三千年来无一例外。又因为君子五德中首重“仁德”,即心系天下之德,因此每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又被称作“大仁”。

  而与君子对立的,则是人世间那些不习天衍录君子之道——不入流的“小人”了。天碑学院学子们普遍认为,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贪生怕死、欺善怕恶、见利忘义之徒,正如徐林眼前的这个老刘头。

  徐林收了收思绪,压制住自己对老刘头本能的厌恶,淡淡地开口。

  “不必,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徐林头也不回地迈起最大的步子向明理殿的方向走去。

  “嗯?徐公子——诶,徐公子你别走啊。”

  老刘头对徐林如此果决的反应略微有些吃惊,恐是眼看自己唯一能讹上一笔的金主就要走了,老刘头在徐林身后开始大喊起来。

  “徐公子,留步!我这还有一封从梅兰镇给您捎来的家书!”

  徐林听到这话,瞬间顿住了脚步,细一思索,果真是入了腊月,到了家里每季来信的时间,只是平常都是初五信至,这次却早了几日,不知何故。

  于是,徐林缓缓地平复了一下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然后以依旧冷漠的神情转头看向老刘头。

  “书信何在?最好不是诓我。”

  “岂敢岂敢,书信此刻便在我身上。”

  老刘头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摸索起自己油腻上衣的里衬口袋。在徐林冰冷视线的注视下,老刘头这次并没有什么油腔滑调和额外的小动作,很快地掏出了一封浅褐色牛皮纸书信。

  书信中间略微鼓起,有一定的厚度,不知道是因为内部的信纸张数多造成的还是因为信封内夹带了什么其他的附件。信封正上方有鲜红的方形“徐”字印鉴,徐林一眼便认出,这是徐府的家印,一般由管家黄伯掌管。

  不是父亲和兄长的印鉴,用了府上的家印,想必是母亲口述,请了府里的先生代笔,交由黄伯寄出的家书。看来近日里,父亲和兄长都有些忙碌啊…徐林心里暗暗感慨了一句。

  老刘头双手捏着信件,三步并两步来到徐林跟前,依旧带着谄媚的笑容递上书信。

  “徐少爷,您的家书我可是花了半天时间,特地跑了十里地去镇外驿馆取来的,哎呦,我这老腿…”

  说罢,老刘头竟真的面露痛苦轻锤起自己的小腿,同时还不忘分出一缕眼神瞟着徐林,观察他的反应。

  眼前的老痞子一只手捏住徐林的家书,另一只手轻轻地捶着自己的小腿,卖力地表演着。但徐林完全不想跟他多费口舌,直接伸手就去拽信封。

  然而,徐林从微微使力拽信到使劲全身力气,竟然都无法从老刘头手上将自己的家书拽走。一老一少就这么同时拽住一封信,无声地角力,默默地保持一个姿势僵持着。没过多久,徐林的脸慢慢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过猛,还是被当前这种状态弄得羞恼难当。

  最终,还是徐林松手,放弃了。他望着老刘头那副依旧谄媚笑着的脸庞,内心彻底无语——这老家伙真的是无孔不入地想要从别人身上揩油、占便宜啊。

  替学子们取家书、信件,本是学院杂役们的分内之事,跑腿杂役每五日往返一趟梅兰镇的驿馆履行寄送、收取之事。也就是说,即便老刘头不“好心”地替杂役们代劳,徐林最迟也不过再等四日便可拿到这封家书。

  想到老刘头捏住书信不放这一略带勒索的举动,徐林怒气上头,却又无可奈何,短短一瞬间,愤怒、鄙视、厌恶、不甘、委屈等等情绪涌上心头,但徐林还是挣扎着地摸向了自己衣服里衬的钱袋。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低沉雄厚的号角声似遮天的海浪般从远处袭来,振聋发聩,打断了徐林的挣扎,让徐林整个人呆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微微颤栗。

  “呜——嗡——呜——嗡——”

  号角声绵延不绝,其中似乎还藏有某种旋律,仿若龙吟。

  “噗通”一声,眼前的老刘头突然直直地往地上一跪,徐林也从心神失守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只见那平日里猥琐的老痞子此刻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般,满脸的肃穆与庄严,上身笔直地朝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跪着,嘴里喃喃道:“云龙吟…是云龙吟!”

  老刘头突然重重地叩了下去,手里的徐府家书也甩到了一旁。徐林被他忽如其来的怪异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但也懒得管其中缘由,连忙趁机拾起地上的家书揣进怀里,朝着明理殿的方向匆匆赶去。

  刚刚那一声号角声显然非凡,徐林心中隐隐觉得,应该是今天的那位“贵客”驾临了,于是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不到一刻的时间,徐林穿过了明理殿的外围廊道,终于能看见不远处的整个建筑群落中心的明正殿侧门了。徐林拄着双腿大口喘气,他很想继续往前,却实在一步也迈不动了,只能时不时地趁着喘气的间歇抬头看向前方宏伟的建筑。

  徐林努力调整着呼吸,恢复体力,此时耳畔传来了第五次与先前相同的号角声。在赶往明理殿正中心的过程中,徐林已经基本能够确认,这种雄浑的号角声是大楚皇室——至少是皇子才能使用的仪仗乐号,也就是说,今天光临学院的贵宾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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