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张三站在徐林面前时,这两个同样满身疲惫的男人,都从自己的灵魂深处爆发出了一句疑问——
“你是那个富商!?”
“你是天碑学院学子!?”
张三打量着这个浑身污渍,头发上沾满了木屑与干草,穿着破旧粗麻布衣服的青年,怎么也没办法把他与天碑学院挂上钩。
而徐林也是穷尽了想象力,都无法把这个拉着一头毛驴回乡,浑身油腻的猥琐男人归为他认知中的那种富商。
这让作为中间人的张大胆,很是尴尬。
“三儿,徐公子真是天碑学院的学子,我亲耳听过,他会早上起来念那种只有读书人才念的经。”
张三用心疼的眼神瞟了一眼单纯的张大胆。
“大胆,你跟我来一下。”
然后张三把张大胆拉到一边,小声地跟他详细讲解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叫作“骗子”。
张大胆再回到徐林面前时,他看徐林的眼神有点怪怪的了。
见状,徐林也不甘示弱。
“张兄,你跟我来一下。”
然后徐林把张大胆拉到一边,小声地跟他详细描绘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行为叫作“忽悠”。
三个人再次站到一起时,张大胆整个人已经不好了,他破罐子破摔地喊道。
“我不管了,反正人已经见上面了,你们自己商量吧!”
然后他嘴里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徐林和张三又仔仔细细地互相打量了一下对方,徐林大概看出了端倪。
“你是行脚商人吧?”
“你甭管我什么商人,反正我是做买卖的。倒是你,就你这样子…你说你是天碑学院学子,我还说我是天碑学院院长呢!”
徐林听到张三对自己师长不敬,气不打一处来,刚准备反驳说“还不是你爹妈给我折腾的”,就看见不远处的汪大娘在对自己笑。
他只好强忍着不悦,心平气和地跟对方解释。
“张兄,幸会,刚刚有失礼数,是我的不对。在下给你赔罪了。”
“呵!学的倒是有模有样。”
张三看徐林突然“演”了起来,不屑地嗤之以鼻。
“不不,在下确实诚心致歉,刚刚是在下失了涵养,唐突了。圣人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过,在下也确实是天碑学院学子,若是张兄不信,可尽管问一些学院之事考验在下。一试便知真假。”
徐林心想,我好歹在天碑学院上了两年学,你一个外人,你还能比我更了解天碑学院?让你随便问几个问题,我对答如流,不就能清清楚楚地证明我是学院的人了么?
“你别文绉绉的演得来劲。你意思让我问你几个有关天碑学院的问题呗,验证你是不是真的知道对吧?”
“张兄聪慧,正是此意。”
“好,那我就问你几个问题。”
“张兄尽管考校在下。”
“先来个简单的吧。你说,天碑学院雅乐坊每天辰时的早饭,主要供应什么面点?”
“…”
什么!?这他娘的是什么古怪刁钻的问题!?
徐林脑中一道炸雷闪过。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在学院吃过早饭的学子,他实在是不知道雅乐坊的食堂供应什么早饭面点。
他只能硬着头皮瞎编。
“嗯…嗯…馒头和包子?”
“放屁!是水晶糕、双莲酥和银丝卷。”
其实张三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曾经想成为天碑学院食堂的食品供应商,但是学院的采购杂役根本看不上他的油饼,他们买的都是名字雅致的“水晶糕、双莲酥、银丝卷”,所以张三对这几个名字记忆深刻。
徐林一脸尴尬地愣在原地,第一局认栽了。
“张兄,在下平日不常去雅乐坊用膳,故而不知。张兄可否问一些其他方面的问题。”
“好啊,再给你一次机会。”
“张兄请问,这次在下保证不会再答错。”
“那我就问你些学子的本分。天碑学院每月初一、十五的早课教的什么内容?我给你个提示,这两天授课的是同一位教授。”
“呃…”
“嗯……”
此刻,徐林的内心甚至也对自己产生了一点怀疑——我真的是天碑学院的学子吗?好奇怪啊,为什么这些问题我都答不上来呢?
张三鄙夷地看着徐林哑口无言的样子,摆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
“切!浪费时间。”
徐林默默站在原地,他双拳攥紧,咬着牙,脑子正在飞速运转。
一定有什么方法,一定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的身份!
突然,他想到了!
“等一下!!”
他大喝一声,箭步向前,双手拍在张三双肩。
刚刚转身过来的张三,被徐林双手带起的一阵强风直接压倒跪在了地上。
“你干嘛!?你又想说什么?”
“张兄,你可知道梅兰镇?”
“废话!岚州哪有人不知道梅兰镇。”
“那太好了!”
徐林的眼中闪耀着真诚的光芒,燃起了必胜的火焰。
“你且听好了!”
他把嘴凑到张三的耳畔,小声地说。
“梅兰镇上,浣花坊的头牌叫柳诗儿,擅长词曲!怡香楼的花魁叫李绾绾,擅长诗画!流月居的女状元叫苏小琴,擅长音律!”
说完,他仿佛打完了一套绝世神功,深深一个吐纳,回归平静的姿态。
徐林看着眼前这个油腻男人脸上那种惊愕且崇拜的表情,他知道,他赢了。
事实也确如他所料。
跪倒在地的张三明白了,相信了,诚服了。
他发自内心深处地确认了,这个蓬头垢面的青年绝对是天碑学院的学子,如假包换的那种。
毕竟,除了他们,谁会有如此多的空闲和机会,去了解这么多顶级青楼的红牌。
然而,就在确认了徐林身份的同时,他的脑中闪过了一道强烈的金光。
他猛然想起了昨天路过一个猎庄时,听到的一则悬赏消息。
“天碑学院学子…送至京都姜家…赏黄金百两…”
他的脑子里开始不断重复这个声音。
张三怔怔地看着徐林,人生暴富后的画面一个个闪过。眼前这个破衣烂衫的青年,此刻在阳光的照耀下,是那么的高大而神圣,他周身散发出强烈的金光,刺得张三眼睛都睁不开。
“徐公子!失敬失敬!小的我有眼无珠,错怪了您,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您要回京都是吧?没问题!我张三今个儿在这以身家性命起誓,无论路途有多艰辛!无论要付出多大代价,我一定把你送回家!明天,明天我们就出发!”
张三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反转,仿佛此刻的徐林就是他的亲爹,甚至比亲爹还重要。张三一边搂着一脸懵的徐林往家走,一边招呼汪大娘晚上好酒好菜招待。
徐林的心里不禁疑惑,天碑学院学子的身份什么时候这么好用了?
第二天一早,得知徐林与张三就要出发的张大胆过来帮他们收拾行装。
“怎么如此着急,这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啊,不能等过了年再走吗?”
汪大娘一边替张三与徐林收拾衣物,一边不舍地碎碎念。
“娘,没事,过年机会以后还多着呢,但送徐公子回京都这辈子就只能赶上这一次了。等我挣…送完徐公子回来,我就不出去了,我在家里好好孝敬您。”
张三宽慰着这个从小就疼他的母亲。
当初,十六岁的张三提出要出门闯荡,张老伯并不支持,也是汪大娘将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二两碎银子给他做了盘缠。
“诶!那敢情好,不出去了,就在家里啊,在家里就好。”
汪大娘开心地笑着。
行装收拾的差不多了,张老伯给二人准备了差不多十天的口粮,以及三两银子的路费。
口粮太多不方便带了,十天后就靠银子买。银子是从张三的大哥、二哥那边借的,张三说,等他回来就能还的上。
眼看一切准备妥当,张三看着张大胆,突然一拍大腿,想起了一件事。
“糟糕,这事我一激动给忘了!大胆,你可能要跟我们一起走一趟了。”
“嗯?三儿,为啥要俺同去?”
“因为你胆子大啊。”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
“嗐!本来不想跟你们说太细,怕吓着你们。我还是实话跟你们说了吧。”
张三开始说起他为什么延迟三天才到家的原委。
“我回家的这一路上,从进福元郡开始,就一直听到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张三特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闹…鬼!”
“啊?闹鬼?”
“嘘!小点声。”
“你快说,快说怎么回事。”
“就大概八九天前,我刚进福元郡的时候,经过的村子、镇子上面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有人看见附近的树林里,有个不穿衣服、浑身是血的鬼,在树林里狂奔!”
“嘶——”
张大胆一听,果然吓人。
“还有更奇的,你知道么?”
张三越讲越来劲。
“那个鬼,不仅跑起来飞快,而且完全不怕伤不怕痛,有时候撞翻在树杈上也不管,爬起来就继续一路向南,不停地跑。”
徐林听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他干咳了两声,想打断张三的故事。
“咳咳!张兄,这个…鬼神之说不可尽信,恐怕是沿途的村民以讹传讹,编造出来吓唬路人的吧?”
“你还别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不怎么信。但是啊,我一路向南走,这一路上啊,大家传的内容都相差不多,也都有模有样的。这说明,不只是一个、两个人看见,而是很多人都看到过那个鬼。也正因如此,沿路上很多村子和镇子,一到晚上就闭门闭户。我不信也不行啊,谁敢冒这种险!所以我只敢在白天赶路,这才耽误了三天的行程。”
“那这跟要俺与你同行有什么关系?”
张大胆听着,还是疑惑不解。
“关系可大了!我们要尽快赶到京都,就得日夜兼程赶路,晚上指不定得露宿。如果没有胆大的人站岗,碰见那鬼可怎么办?你们知不知道?我从上一个村子过来时,他们说,早些天就有人在张家村北边的林子里见过那个鬼,身上只剩半条裤衩的鬼!”
“半条裤衩…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张大胆下意识地看向徐林,他发现徐林的眼神正在躲躲闪闪,四处飘忽,仿佛想要隐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
“所以,大胆,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一趟,至少把我们送到雁回关才行。”
“这…三儿,俺觉得没必要。你还不知道徐公子是什么人吧?”
“徐公子?徐公子不是天碑学院的学子吗?”
“呵呵…那你可太小看徐公子了,俺跟你说,徐公子可是个绝顶高手。”
张大胆正准备将徐林赤身裸体徒手打死三头灰狼的英勇事迹好好描绘一番,徐林立刻打断了他。
“诶——好汉不提当年勇,都是过去的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大胆兄,你太抬举我了,谬赞,谬赞。”
“徐公子,俺还真不是抬举你。”
张大胆突然非常认真地对徐林说。
“俺虽是个打猎的粗人,但好歹小时候也跟县里的教头师傅学过拳脚。俺能看出来,徐公子你不仅天生神力,还是个万中无一的武道天才。”
啥?我?徐林?武道天才?
徐林被张大胆说的一愣一愣的,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徐公子,俺初见你时,你确实是个武功门外汉,不仅手脚僵硬,呼吸散乱,更是丝毫不懂得行气法门。”
“但是这几天下来,我特意观察了你劈柴、担水、搬石头的状态,你的手脚和身体协调能力,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甚至你在发力时的呼吸吐纳,也自然顺畅,隐隐有了气感。”
“徐公子,就这么几天时间,你就能从一个手脚都不协调的门外汉,摸索到行气的门槛,关键你既没有师傅教导,又没有武功秘籍,一切浑然天成,你不觉得自己是个万里挑一的武道天才吗?”
张大胆这番话说完,徐林不禁陷入了对自己复生以来所有变化的深思。
的确,他的身上最近发生了太多奇异的变化,只是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回家,就没有去多想。
首先,他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气血衰亏、早起不能的症状,反而每天每时每刻都精力旺盛。这一点自然是好事,但这究竟是因为沈神医的“长生散”奏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其次,他先前杀狼和最近干农活时所展现出的力大无穷,其实只是他身体天然的强度大大提升了。这就好比,以前的自己只是一个两岁的孩童,搬起一块十斤的石头如同搬山一样困难。而现在的自己,就是一个二十岁的壮汉,单手拎起十斤的石头毫不费力。
而且,徐林发现正如张大胆所说,自己越适应身体的强度,身体能发挥出的力量就越大。同时,这种力量也逐渐变得收放自如,得心应手。就像一双原本不太合脚的靴子,现在终于磨合得比较舒服了。有个很明显的例子,之前徐林只能一次搬起百斤重的石头,经过多日锻炼下来,现在徐林一口气搬三百斤的巨石也不在话下。
最后,也是最神奇的,就是这个呼吸吐纳之法。徐林隐隐觉得,如果自己按照一定的规律去深呼吸,就能在体内产生一股暖流,这股暖流产生在手上时,他的力气就会变得更大,这股暖流在腿上时,他就能跑的快、跳的高,很是奇妙。只不过,徐林现在还不明白这种暖流是如何产生的,全凭运气。
难道…经历了那天夜里的事之后,我真的脱胎换骨成了“武道天才”吗?
徐林的脑子里闪过那一夜的种种画面,“长生散”、老刘头给的凝神药丸、迷雾幻阵、须臾之间、移魂之术…
徐林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但管他呢,反正对徐林来说肯定不是坏事。
张三听完张大胆的一番解释,又回想起昨天被他一掌拍跪在地的画面,也开始对徐林刮目相看。既然这位徐公子是一位武道强者,那根本就不需要护卫了。
直接启程吧!
徐林与张三牵上了小毛驴,装好行李,迎着朝阳,终于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途。
二人走到村口,走过徐林帮助张家村新修的石板路,他们回头看了看。
张老伯、汪大娘、张大胆、张三的大哥、二哥、邻居家的很多叔叔婶婶…张家村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来送他们。
徐林看到这一幕,回想起这些天在张家村的日子,他的心里竟产生了一丝眷恋。
张家村的生活,从一开始的陌生抵触,到最后的彻底融入,自然而又舒适。若不是因为京都的家人,不是因为身上的责任,徐林甚至隐隐接受了自己作为一个农夫的人生。
这些日子里,徐林再也不用伪装什么,他想笑就想笑,想哭就哭,喜怒哀乐,全由己心。
从小到大,也是这群单纯朴实,却又乐观坚强的村民们,让徐林第一次体会到了世俗人情的温暖。每次村民们聚在一起聊天,看见徐林经过,都会热情地招呼他加入,递给他一张小板凳;每次邻居家有什么新鲜的收获,都会分给张老伯家一点,同时算上徐林一份;每次到了饭点,若徐林出现在某人家附近,都会被喊进屋里添一副碗筷…
这些温暖人心的点滴,汇成了一条涓涓细流,从徐林的心间流过,湿润了他的眼眶。
徐林朝他们挥了挥手,喊道:
“张老伯、汪大娘、大胆兄,各位乡亲们,快回去吧,冬天冷,外面风大!”
村民们也朝徐林他们挥手,张老伯高声喊道:
“徐公子!一路平安,若是将来得了空闲,记得来看看我们!”
“放心吧,张老伯,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张三带着徐林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又听见汪大娘在后面喊着:
“三儿!照顾好徐公子,你自己也别饿着冻着,一定要早点回家来!”
“知道了!娘,你快回去吧!”
张三头也没回,敷衍了一句。
就这样,一点一点逐渐缩小,徐林与张三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随后彻底消失在了汪大娘的视线里。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徐林与张三日夜兼程,只用三天时间便到达了福元郡城。一路上,张三确实发挥出了他在外闯荡十几年所积累的经验优势,无论是路线的规划还是时间的利用,几乎都做到了极致。
若不是因为毛驴需要休息,徐林与张三可能一刻都停不下来。也好在徐林今时不同往日,才不至于因为旅途劳顿而倒毙路旁。
这几天同行,徐林也对张三有所改观,甚至有些感动。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有谁会把帮助别人的事情看得如此重要,张三这一路上的紧赶慢赶,出钱出力,所表现出的急迫感,比徐林更为强烈。
人不可貌相,张兄其实是个好人啊…
二人到福元郡城稍作休整,下一站就是连接岚州与中州的雄关——雁回关。
但张三领着徐林到福元郡城,除了休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据他说,是找一位老朋友上下打点,搞定入关的事。
然而,当张三把所谓的“搞定入关”的东西塞到徐林手上时,徐林先前对张三的好感瞬间就消散了。
“张兄,你确定‘这个’靠谱吗?真的能过得了雁回关吗?”
“徐公子,放心吧,我都打点好了。为了这个,我可是把一年攒下来的银子都砸进去了。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徐林将信将疑,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自己手中细长条的铜牌。
上面赫然刻着几个字:
“福元郡张家村张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