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熙并不是第一次遭遇幻术的袭击。
虽然在天枢山的二十七年里,他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下山经历,但他曾消灭过一个为祸一方的邪教团伙,里面就有一个擅长使用幻术的世外术士。
因此,习惯复盘战斗过程的他,对幻术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
他已经知道自己处在了一种“秘术”当中。
与能够直接攻击神魂的阴源术不同,这种秘术,使用的是一种特殊的真气,直接作用于目标的肉体本身。
就像七福地秘传的“御风术”使用特殊的“御风真气”一样,这种让人身处完全黑暗之中的秘术,使用的是能够迷惑人体神智的特殊真气。
在没有进入传说中的神武境之前,人体的一切感知与行动,都由脑中的神智控制。
如果神智认为你正处于“完全的黑暗”之中,那么哪怕你此刻正被人放在火上烤,身体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
所以,简单来说,幻术就是一种针对神智的骗术。
想要脱离幻术控制,通常需要外人的帮助,来消除迷惑神智的特殊真气,或者直接打败施术人,解开术式。
又或者…你能用一种更强力的骗术,去再次欺骗“已经被欺骗的神智”。
这种方式,就是南宫熙此刻打算使用的破局之法。
世上没有哪个谎言,能比对一个活人说,“你死了”,更加的荒诞。
这种终极的荒诞,也是终极的强力。
所有一切的感官错觉,都将会被死亡的错觉所覆盖。
通过“死亡”来停止当前一切混乱的神智与感知,以“重启”的方式,重新获得正常的神智与感知,便可摆脱一切的幻术。
不过,这种做法唯一的、也是致命的问题便是,怎么“活过来”?
对此,南宫熙的倚仗,是身后所背负的天枢剑。
师尊洞玄真人当初在赐予他这把剑时曾说过,当他遭遇生命危险时,天枢剑可护他一命。
原本,南宫熙对师尊说的话,对天枢剑的威力是深信不疑的。
可是,他现在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疑虑。
毕竟,他第一次打算拔出天枢剑时并没有成功。
如果这一次,天枢剑又没有回应他,那…
然而现在也没有任何可迟疑的余地。
南宫熙被封入这个黑暗前的最后一幕,是金鹏受伤倒地,徐林、萧崎与自己一同中了幻术。那么,他们四人现在的情形,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地任人宰割。
不能犹豫,我要保护他们。
南宫熙只能赌一把。
他开始放慢自己的呼吸,放慢自己的心跳,放慢自己的真气流动。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的身体越来越冷,他的神智越来越模糊。
终于,他的气息彻底断绝,他的心跳彻底停止,他的神智彻底消失…
南宫熙,死了。
金鹏一边躲避着那个灰袍老者施放出的黑气,一边与眼前的剑客缠斗,同时,他还要维持身后的寒冰屏障,保护另外三人,几番周旋下来,他身上已经多了好几处剑伤。
刚刚情急之下,使用了母亲留给自己的秘术——“幻花琉璃身”,此举消耗了巨量的水系源气,导致现在他的“寒玉冰铠”无法覆盖全身。
而他的对手,那个黑衣剑客,他的御剑实力竟不在南宫熙之下。他手中的剑,也当真如南宫熙所说,与源气有着极强的适配度。
每当这把闪着乌光的剑以刁钻的角度在金鹏身上留下一道伤口,就会有一缕阴寒的源气顺着伤口侵入他的体内。
这种源气顺着经脉,钻入大脑,不断折磨着他的神智,让他头痛欲裂,甚至让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金鹏的“清雪神枪”根本打不中目标,他每次以为必中的攻击,最后刺穿的都是一个残影。不知道是那个灰袍老者做的手脚,还是那个黑衣剑客自己的身法。
那个黑衣剑客邪笑的脸,在他眼前不断摇晃、扭曲,变得极为狰狞可怖。
金鹏咬紧钢牙,看准机会,又是数道冰枪从各个角度刺出,结果,仍然是无一命中。
而自己这边,手臂、大腿,却多了两处新伤。
金鹏终于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那种阴寒的源气侵袭,那种脑袋中被人钻孔的痛楚,让他开始干呕。
这一瞬间的崩溃,暴露了巨大的破绽,那个黑衣剑客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他的飞剑泛着乌光,直奔金鹏的胸口而去,他打算先重创金鹏,然后再慢慢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最后破坏他体内的经脉,把他彻底变成一个废人。
“铮——”
一声金属与坚冰碰撞的刺耳声音响起。
金鹏单手擒住了这把飞剑。他将剩余不多的源气集中在手上,用“寒玉冰铠”抓住了这把烦人的飞剑,然后不断注入源气,终于把它冻成了一个大冰坨。
飞剑被层层冻结后,失去了与主人的联系,掉落在地上,成了一件死物。
这是金鹏最后的作战计划,他故意空门大开,引诱对方的飞剑,先解决掉这个麻烦的远程攻击,再把对方拖入近战。只要能拉近一些距离,就可以减少幻觉的影响,只要能实实在在打在对方身上,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只可惜,对方根本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一个擅长御使飞剑的灵武境,又怎么可能只靠一把剑。
篝火营地外侧散落的那几道黑色勾爪锁链,此刻叮铃铃地浮空而起,在那个黑衣人的御使下,朝金鹏袭来。
金鹏看着那些勾爪,心中叹了口气,他实在有点无能为力了。
下一刻,数个爪尖刺入他的体内,他身上脱下软铠后的单衣,已经变得鲜血斑斑。
那些黑色的勾爪不断深入他的皮肉,直到勾住了他的骨头,锁链不断地将他缠紧,金鹏有了窒息的感觉。
他冷汗淋漓,浑身轻微地战栗,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那阴源气带来的寒冷。
终于,他的意识模糊了,身后的寒冰屏障也因为失去源气维持而开始碎裂、崩塌。
徐林他们,三个一动不动的人,重新暴露在了敌人面前,任人鱼肉。
黑衣剑客又是一阵放肆的狞笑,他缓缓走到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金鹏面前,捡起那把被冻成冰坨的剑,震碎上面的寒冰,把剑尖抵在了金鹏的胸前。
那个灰袍老者在他身后,皱了皱眉头,再次出言提醒:
“留活口。”
“放心,我会留他一条命。”
黑衣剑客挑开金鹏的上衣,用剑指在了他膻中穴的位置,这里是武者经脉最重要的穴位之一,它连通丹田、心脉与神台,如果被破坏,真气的上下运转就会被拦腰截断,基本沦为一个废人。
金鹏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到了心口的一阵刺痛,强烈的危机感,让他本能地扭动身体开始挣扎。
但是黑色勾爪深入他的骨骼,他每一次挣扎,伤口都会被豁开一分,鲜血不断流出,浑身的剧痛也随之再次加剧。
黑衣剑客欣赏着金鹏的惨状,笑得十分灿烂,他似乎特别热衷于品尝他人的痛苦。
终于,他也有点看腻了。
就在他决定结束眼前这个红发大个子的时候,他猛然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杀意,直直向他袭来!
这种感觉,仿佛是被一个可怕的天敌锁定了一般,让他汗毛倒竖。
他也顾不得眼前这个动弹不得的“猎物”了,只是一味地向后急退,直到退到了那灰袍老者身后,他才心有余悸地停下来。
灰袍老者一脸诧异地回头看了看他。
“你怎么回事?见鬼了?”
黑衣剑客紧张地盯着前方,虽然那里并没有任何的异常。他警惕地回道:
“不知道。突然有一股杀意,感觉要把我斩为两半。非常的可怕。”
“哦?连你也会怕?”
灰袍老者并不是在调笑对方,而是真的感到疑惑。
这个以癫狂、残忍著称,以凌虐弱者为乐,对天道都没有敬畏的同伴,居然也会有怕的时候?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三个一动不动仍陷于幻术中的人,还有一个被黑色锁链牢牢束缚,已经半死不活的人,没什么异常啊…
那个木匣子,什么时候立在了地上?
灰袍老者一惊。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这是…那个白袍修士一开始背负在身后的剑匣?
正当他惊疑不定之际,那个白袍修士动了起来。
他就像一个死人一样,眼睛紧闭,面无表情,动作僵硬。
他缓缓地将手放在了那个木匣上。
木匣展开,一把古朴的宝剑显露,剑鞘之上,是七星连珠图案。
白袍修士,握住了这柄剑。
下一个瞬间,那惊动天地的威势降下,这片树林中所有的生物都从睡梦中被惊醒,他们感觉到了一种自灵魂深处诞生的恐惧感,仿佛一个来自远古的神灵将要对他们进行审判。
林中所有的鸟儿都被惊得夺命飞逃,所有的兽类都躲进了最近的洞穴里瑟瑟发抖,所有的虫豸都在想方设法钻入地下。
金鹏也感觉到了这异常恐怖的威压,他艰难地回头看了眼,他看见了浑身金光,如神明降世的南宫熙。
他咧开大嘴,由衷地笑了,然后他整个人精神一松,彻底昏厥了过去。
南宫熙此刻完全笼罩于金光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见他缓缓地拔出了天枢剑。
朴实无华的剑刃显于天地,没有狂暴的力量释放,但它却创造出了一片“真空”——剑刃所在的位置,连这方世界的空气都不敢靠近,纷纷避开了它所在的区域,似乎就连它们都怕被这把剑斩断。
灰袍老者浑身发抖,以他的见识,他自然知道,现在他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级别的存在。
他的心中涌起了惊涛骇浪,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东西会现世?如果与这种东西为敌,那主人的计划,就彻底不可能实现了。
他没有多余的迟疑,立刻对着身后的黑衣剑客大喊道:
“快走!”
那个黑衣剑客满头冷汗,浑身颤抖,他一脸苦相,心里骂着:我他妈也想走啊!
“那把剑对我有天然的压制,我动不了!”
“什么!?”
灰袍老者又惊恐地转头看了眼南宫熙,就在他犹豫的一息之间,南宫熙,不,应该说那把剑,动了。
“天枢权柄,万古长明。断虚,破妄,诛邪!”
一剑横扫。
空间被斩断,半座“三溪林”,绵延十余里的天地被一分为二。
伴随着空间撕裂的刺耳音爆,无数被拦腰截断的巨木开始纷纷倒下,数万棵参天大树同时被伐倒的轰鸣,引发了犹如地震般的恐怖巨响。
被狂风扬起的枯叶一片一片落在徐林身上,他和萧崎就像两座被人遗忘了多年的雕塑,身上落满了树叶、枯枝与尘土。
“咳咳咳——”
徐林身处的黑暗消失了,等他回过神来,眼前是一片狼藉的营地。
篝火已经熄灭,残烬还冒着缕缕青烟。旁边的四匹马同时昏厥在地,口吐白沫。
近处,鲜血淋漓的金鹏浑身缠着锁链倒在地上,身上盖了厚厚一层树叶,南宫熙则仰倒在地,他的身旁躺着一个已经合拢的木匣。
远处,一件被切成两半的灰色袍子散落在地上,袍子的旁边,躺着一个黑衣人。
他的身体也被切成了两半,连他手中的佩剑一起,整整齐齐地断成了两截。
他的脸上,还凝固着那种不可置信的惊慌表情。
徐林与一同恢复过来的萧崎,同时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完全不能理解。
尤其是当他们朝着那具尸体的方位放眼望去,他们发现,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居然全都是毫无遮挡的朗朗星空,那些原本遮天蔽日的巨树,全都以相同的高度,相同的截面,被人砍倒在了地上。
徐林与萧崎面面相觑,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要不,还是先把他的锁链解开吧?”
“哦哦!对对!”
一处昏暗的地下墓穴里,摆放着数口石棺,充斥着属于死者的静谧。
角落里的急促喘息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诡异。
一个灰袍老者从原本石塑般的沉寂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他浑身颤抖,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才经历过一场生死浩劫。
等他稍微缓过神来,他看了看远处的几盏长明灯。
那些灯已经全部熄灭。
灰袍老者颤颤巍巍地起身,慢慢走到那些石棺旁边,他探头看进棺中,那些覆盖尸体的黑布上,原本遍布的血红色符文也消失了。
“居然…连主人的秘术魂法都斩断了…”
他又看了看那几盏熄灭的长明灯。
“那家伙…这次应该是彻底没了…幸好我只是出动了‘闇傀身’,要是本体去了,估计也回不来了…”
想到那个白衣修士斩出的那一剑,他仍然心有余悸。
但他心中更多的是疑惑。
那种东西,那种存在,为什么会被那个臭小子驭使?
如果是洞玄真人亲至,倒还能理解。那个明显是小年轻的天枢山弟子,凭什么能发挥出天枢剑真正的威力?
除非…
除非那一剑,根本不是那个臭小子的力量,而是天枢剑自己的意志。
“不行。我得把这一切告诉主人。”
灰袍老者缓缓向墓穴的出口走去,他的身体还在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他走到门口,厚重的石门自动打开,他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出地下。
来到室外,这里是一处隐蔽的山谷,从周围茂密的植被来看,这里土壤很是肥沃。
灰袍老者转身,向着那个墓穴伸出手。
地下墓穴竟在他的意志下开始垮塌,许多的碎石、泥土从上方的山壁落下,很快便把这处墓穴入口彻底掩埋。
灰袍老者稍微检查了一下,外观已看不出墓穴存在过的痕迹。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也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