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陈公馆门外的道路上,梧桐树发了新芽,黄包车夫也换了轻便的春装,猥琐的安南巡捕拎着警棍百无聊赖的站在道路中央,春天的气息驱走了冬日的严寒,上海恢复了勃勃生机。
一九三九年初的寒流,上海街头露宿的难民冻死了上千人之多,育婴堂门口一天就收容了二百个弃婴,这个数字相当惊人,但是考虑到租界内容纳了从南市闸北浦东逃来的一百多万难民,其中只有三成暂住在旅馆和亲戚家,其余的只能栖身马路,而且缺粮少衣,这上千人就显得不多了。
上海成为孤岛,外国人的活动范围大大缩小,日本人雇佣的汉奸特务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搅乱租界治安,制造恐怖气氛,当局焦头烂额,却不得不勉力维持。
林文静和女儿小白菜住在租界已经半年多了,外有李耀廷,内有夏小青,日子过的倒也安稳,每周李耀廷都会派人送来牛奶、大米和鲜肉蔬菜,这些食物在以往不值什么钱,但在今天的租界,却价值不菲,更珍贵的是李耀廷的这份心意。
米姨经常来看外孙女,虽然林文静不是她亲生的,但毕竟共同生活了多年,况且到这儿来不用干活,只要动动嘴支使支使佣人,就能拿回去不少粮食,何乐不为。
米家本来住在南市,淞沪会战,房子被夷为平地,只得举家搬到租界,从二房东手里租了一间比蜗牛壳大不了多少的房间住在里面,舅舅整天出去厮混,借酒浇愁,一家人的生活过的极其困苦,若不是有林文静每周给些粮食,日子早就撑不下去了。
本来林文静善心大发,想把米姨一家接到公馆来住,但被夏小青断然否决,她说你以德报怨没有错,但这是陈子锟的房子,不打招呼就借给外人住可不好,平时打点些米面菜蔬就仁至义尽了,林文静这才作罢。
陈子锟来到公馆的时候,米姨还没走,正摆足了老太太的威风呵斥两个佣人,租界难民太多,人力资源丰厚,只要很少的钱就能雇到奶妈和佣人,在这些可怜人身上,米姨很能找到优越感。
有人敲门,米姨打发佣人去开门,大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男子,手提皮箱,礼帽风衣,帽檐压得很低,风尘仆仆的样子。
“先生,侬找撒拧?”佣人问道。
“这是我家。”陈子锟径直进门,双喜拎起皮箱跟在后面,顺手把门关上了,夏小青听见外面有动静,急火火下楼,一眼看见陈子锟,顿时眼圈红了,嘴上却道:“没良心的,还知道来!”
“这是姑爷吧,变样了,都不敢认了。”米姨笑逐颜开道,虽然陈子锟娶了林文静,但两家并不怎么来往,米姨已经很多年没见陈子锟了。
看着眼前苍老憔悴的老妪,实在难以和二十年前北京石驸马大街那个风韵犹存的少妇联系起来,陈子锟不禁感慨,都老了。
“是米姨啊,你好你好,身体怎么样,家里都好吧。”陈子锟嘘寒问暖,把米姨搞的很感动,正说着,林文静从楼上下来了,身后还跟着抱着小白菜的保姆,在上海调养了半年,她的气色总算好些了。
丈夫千里迢迢来了,林文静惊喜万分,一家人又团圆了,夏小青吩咐厨子做饭,陈子锟客气了两句,要留米姨吃饭,米姨坚决要回去:“阿拉家里做好饭了,就不在这儿吃了。”
林文静道:“这段时间全靠阿姨照顾了,忙前忙后,很是辛苦。”
陈子锟闻言拿出钱夹,掏出几张美钞道:“辛苦米姨了,来的匆忙没带多少钞票,这些钱先拿着买些东西,租界物价贵,家里生活一定很拮据吧。”
米姨坚辞不受,林文静劝了半天,她才收下了,乐颠颠的到厨房指挥厨子做饭去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陈子锟逗弄着小白菜,把后方的事情和两位夫人分享,林文龙已经到了昆明,在西南联大读书,一切安好,重庆这边,姚依蕾和鉴冰刘婷她们过的也不错。
“你弟弟呢,最近在忙些什么?”陈子锟问夏小青。
“他啊,整天瞎混,不见人影,好像这几天去北平参加什么首映式去了。”夏小青撇撇嘴道。
“北平可是日本人的地盘啊,难道他落水了?”陈子锟皱起了眉头。
“落水”是对叛变投敌的一种委婉说法,尤其在孤岛上海,从政界军界商界到知识界、文艺界,变节投靠日伪的人多如牛毛 “不会的,青羽大节上不会出岔子。”夏小青当即否定了这个说法。
说话间饭菜做好,上桌吃饭,席间米姨更是殷勤万分,不时给女婿夹菜,客气的很,吃完饭又坐了一会,这才告辞离去。
等米姨走了一会,林文静才发现放在墙角的米袋子:“哎呀,米姨忘了带米回去。”
陈子锟便询问了一下米家的近况,林文静趁机提出,自家空房子甚多,不如借给米家人居住。
“不管怎么说,米姨都是我爹的妻子,文龙的生母啊。”
陈子锟不喜欢米家人,但也不得不考虑文龙的面子,便道:“你也需要有人照顾,就让米姨搬过来就是,但是米家其他人,尤其老太婆和文龙的舅舅他们,就免了吧,省的大家都不开心。”
林文静也觉得这个安排挺好的。
米姨兴冲冲的回到家里,爬上低矮的亭子间,背着身子拿出美钞来数着,小心翼翼藏在口袋里,忽然咣当一声响,弟弟醉眼朦胧进来:“拿米回来么?”
“哎呀,忘记了。”米姨惊呼。
“今朝没饭吃,大家都要饿肚皮。”弟媳妇斜眼道。
米姨无奈,拿出一张美钞来:“阿弟,你拿去到外滩银行兑了,先买些米来。”
美钞的出现让大家都瞪大了眼睛,阴暗的亭子间里似乎也熠熠生辉,连卧病在床的米家老太太都撑起了病躯。
“美钞!你那个便宜女儿给你的,还有么!”弟弟眼中闪着狼一样的绿光。
“没了!”米姨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家里那点家底子全被他抽了鸦片,有钱绝对不能落到他手里。
弟媳妇阴阳怪气道:“刚才悉悉索索数了老大一会,怎么就一张。”
弟弟又是一番威逼,米姨无奈,只好拿出剩下的,刚要说话,被弟弟一把抢去,蘸着唾沫数了一遍:“五十美金,这下发达了!”
米姨忙道:“你不能全拿去,这是女婿给我的,下回人家问起,阿拉没法交代。”
弟弟停了手:“陈子锟来上海了?”
米姨知道说漏了嘴,想掩饰也来不及了,只好承认。
“难道姓陈也落水了?”弟弟惊讶道。
“这个阿拉不清楚。”米姨确实不知道。
于是弟弟和弟媳妇又是一阵奚落,说她白替人养活女儿了,女婿那么有钱,才孝敬五十美金,和打发叫花子有什么区别。
“他家住着大洋房,不晓得孝敬姆妈,还有良心么,每礼拜就打发一点大米小菜,我们米家也是体面人,就这么羞辱我们…”弟媳妇不怀好意的敲起了边鼓。
弟弟打了个呵欠,大烟瘾上来了,带着美钞出去过瘾,来到常去的烟馆,把门的见他来了,拦住道:“米家富,侬又来蹭烟抽了。”
米家富兜里没钱,经常被烟馆的人嘲笑,此刻得意洋洋亮出美钞:“看清楚,正儿八经美金,给阿拉上一筒上好的热河烟泡。”
有钱的就是大爷,烟馆小厮们立刻笑脸相迎,伺候周到,米家富过足了烟瘾,精神头十足,出门回家,忽然几个人涌上来,将他架到一边弄堂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身上的衣服全都剥掉,然后一哄而散。
这叫“剥猪猡”,以前都是半夜行劫,而且冬季发案率较高,因为可以剥到皮袍子,现在租界治安大乱,不分四级都有人干这个营生,而且光天化日也抢劫,米家富剩下的美钞还没暖热就没抢了去,衣服和手表也没了,气的他暴跳如雷,捂着下面跑进了烟馆,顿时惹起一阵狂笑。
米家富好歹也是出来混的,他托朋友捎信给白先生,这位白先生曾经是米姨的姘头,上海滩有名的白相人,爱管闲事,爱帮朋友出头,接到电话立刻赶来,还带了一套衣服,听米家富哭诉了经过,白先生淡淡道:“一句闲话,管保把那帮瘪三抓到,对了,侬哪来的美金?”
米家富一五一十慢慢道来,末了还问:“老白,陈子锟也落水了么?”
“阿拉不晓得。”白先生的表情有些奇怪,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上了黄包车对车夫道:“极司菲儿路七十六号。”
天色已晚,十六铺码头货仓,一辆卡车,两辆轿车静静的停着,穿着风衣的汉子警惕的四下张望,腰间隐约露出配枪的痕迹。
仓库内,陈子锟亲自用撬棍打开一口木箱子,拿出一支雷明顿霰弹枪,哗啦哗啦摆弄着,然后丢给李耀廷。
“有了这玩意,和七十六号那帮丫挺的再在街上驳火就吃了不亏了。”李耀廷赞道。
“还有这个。”陈子锟又抛了一支汤普森手提机枪过去。
李耀廷顿时眉飞色舞:“这玩意好啊,我那也有几把,可惜子弹难搞,都成了烧火棍了。”
陈子锟道:“我给你介绍个朋友,以后缺子弹可以找他。”
“谁?”
“他叫比尔.钱德斯,是美国陆军上尉,驻扎上海,专管军火物资油料,顺便提一句,他是我西点的同学,关系铁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