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城门口和宫玉一行人分离,将孩子抱起来,放在身前,双臂环抱着他,拉着马缰,右脚轻轻磕了一下青骢马,后者通灵,轻嘶一声,迈开腿来朝着来时的道路而去。
或许是它也知道自己的速度,这个未曾习武的孩子绝对吃不住,故而速度放得颇慢,顺着官道而行,片刻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县城里面,命案的消息逐渐扩散开来。
仿佛沸油里头扔了块磨盘大的寒冰,整个街道上霎时间沸腾,小贩收摊,行人归家,眨眼便一片狼藉,空空落落的,颇为冷清,唯独能听得到守将那破锣般的嗓子,不时呼喝,竟把家里土狗的叫声都压了下去。
迎客来二层。
包厢里面摆了一张大圆桌,颜色很喜庆,上面鸡鸭鱼肉,各样菜式满满当当,旁边一个白瓷细颈酒壶。
里面盛的是忘仙郡独产的美酒,北方诸郡醇厚第一。
周围摆着十张雕花木椅。
却只坐着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很和善的中年人,穿着灰色的旧衣裳,因为旧衣裳虽然不好看,但是已经和身子磨合了许久,穿着就很舒服,他的手掌洗地很干净,甚至于有些过分地苍白,因为这样就闻不到手掌上沾着的味道,会让他心里很舒服。
身子很舒服,心里很舒服,这个人的生活一定就会过的很舒服。
他是个很爱生活的人,也是个很会生活的人。
他希望自己的生活一直舒舒服服的。
男子拿着筷子吃着桌上的菜,慢条斯理,吃得很认真,连汤汁都用馒头蘸着吃干净,手指永远卡在筷子尾部两指之宽的位置,动作斯文,旁边地上半跪着个人,右手轻轻搭在膝盖,掌心渗着比桌子上更为喜庆的颜色。
吃完了最后一道菜,男子将筷子架在盘子上,呼出口气,手掌垂下来,却又微微一顿,抬起在筷子尾部轻轻碰了碰,皱着眉头,调整地两根筷子对得齐整,方才舒服地呼出口气来,温和含笑的眸子落在半跪在地的人身上,道:
“这一次出了篓子,便不要去管了。”
“少了一个,也就少了。”
声音微顿,十指交叉,温和道:“反正,犯事儿的人已经死了。”
“侠客有侠客的风骨,邪道也要有邪道的气度,勿要像疯狗一般,纠缠不清。”
半跪在地的人颔首,道:
“属下遵命。”
声音清脆悦耳,当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子,低垂的头抬起,脸上纵横十九道疤痕,双眼之中满是戾气。
只在一墙之隔处,有银羽飞鹰振翅而起,清啸声中飞往远方。
另一处包厢当中,面目古拙的男子嘴角咧开。
双眼之中浮动兴奋的光彩。
既然你自己离开了宫玉…就怪不得我了。
诡笑声起,闻之不似人声,望之不似人面。
………………………
那个小男孩叫做阿平。
住的地方,今日早上王安风稍微询问出了一些,应该就在之前曾吃过饭的驿站附近。
青骢马的马力虽强,可是顾忌到了阿平的承受能力,速度放得很慢,原本只需要一两个时辰的路程,生生跑到了下午,方才到了那一处驿站,中间停下,只就着水吃了些干粮饱腹。
在驿站里头,王安风朝着掌柜的和小二打听了许久,却没有什么消息,最后还是一个有了三分醉意的客人听出了阿平所说的那个小村落,指出了方向。
王安风向其道谢之后,见那孩子眼瞳里面满是按捺不住的光彩,轻笑了下,打消了带着他在这里点些吃食的念头。
或许,能够早些见到他的阿爸,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来得让他开心吧。
少年心中明悟,却有些开始想念大凉村的日子,离伯,王叔,姜先生…
不知道大家伙儿过得怎么样了。
带着这种莫名升起来的思绪,王安风带着那孩子,复又驱马行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到了一处村落。
放眼望去,只有约莫一百来户人家,屋子都比较低矮,看上去已有了许多年头,年久失修,竟比大凉村还要荒凉三分。
夕阳西下,道路上的行人稀疏,坐着些村民,面上虽无饥色,可抬起头来看向骑着马儿的王安风,脸上却是略带麻木的警惕,以及毫不掩饰的戒备。
王安风抬手勒住青骢马,轻声道:
“这里,就是你家了吗?阿平。”
那孩子眼睛里浮现出欣喜的神采来,重重点了点头。
“嗯!”
少年心中松了口气,先翻身下马,再将那孩子抱下来,一手拉着马缰,一手则任由那阿平拉着,朝着村子里头走。
这些村民看向王安风的眼神之中满是排外,而落在满脸伤痕的阿平脸上,则是先微微一怔,有所惊怖,继而似乎看出了他的身份,那丝惊怖便化为了厌恶和了然,混杂着高高在上的不屑,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根本将王安风两人当作了不存在。
难以想象,短短时间里面,一张面庞上竟然可以变化出了如此多的表情来。
王安风看着这些人的脸庞,抿了抿唇。
他此时深刻体悟到了一种荒凉,真真正正的荒凉。
人心的荒凉。
这些人在这颇为穷困的村落里,世世代代经营着自己的领地,认识村子里每一张脸,他们是这里德高望重的人物,享有着对于自己世界的绝对支配权,每一个踏足他们世界的外人,都将被他们视为挑衅,继而以充斥着敌意的目光和无声的抗拒,将这外来者赶出自己的世界,然后欢庆着熟悉日子的重新到来。
这个村子很小,百来户人家的村子,能有多大?
王安风和阿平走了不到十分种的时间,便到了村子的最后头,看见了一个低矮破旧的木屋,阿平松开少年的手掌,欢呼一声,冲入了这木屋当中,王安风则是停住了脚步,打算将这时间交给他们父子。
视线抬起,扫过这破旧的木屋。
房顶上面已经看得到两个破洞,拿着木板子盖住,四个角用石头一压便当修好了,窗户上糊的纸已经一片深灰,破了好几个洞,因为下过雨又干了的缘故,皱皱巴巴地极为难看。
少年抬手轻轻敲了敲额头,目光考究。
时间还很充沛,走之前,可以替他们把屋子修一修,免得受寒。
许久没有修了…离伯的窗户还是我给糊的呢…
不知手艺有没有退步。
少年略有些失神。
正在此时,门内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充斥着惊慌失措和害怕畏惧。
王安风神色微变,登时也管不得什么,大步迈开直接推门而入,房内更为破败,阿平则从里屋惊慌失措地奔出来,脚步勾在了门槛上,险些摔倒在地,王安风抬手将他扶住,右手并指点在少年内关穴上,内力运处,助其安心定神,与此同时轻喝一声。
金钟罩内力运转,似有钟鸣响起,震荡人心,阿平脸上的惊慌有了一瞬的停滞,王安风温声问道:
“发生什么了,阿平?”
仿佛是抓到了最后的倚靠,孩子双手抓住王安的衣摆,声音微微颤抖,道:
“阿爸,阿爸不见了…”
王安风神色微微变化了下,双手按在阿平肩膀上,道:
“先冷静一下。”
“你阿爸常去哪里?长什么模样,说出来…”
“我们现在去找,顺便问问周围的街坊邻居。”
或许是金钟罩震荡人心的缘故,阿平勉强恢复了镇定,他有些口吃,很吃力地描述着自己阿爸的模样,之后,王安风和他一直找到天色漆黑,也没有丝毫的线索。
而询问那些邻居,根本就不耐烦搭理两人,言语之中,颇多嘲讽。
当天夜里,王安风让那孩子呆在房里,自己则是仗着有武功在身,继续寻找,甚至于连周围的山林都去了一遭子,依旧一无所获。
晨曦升起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找了一宿,买了些馒头回去了阿平家中,先是拍了拍自己的脸,收拾了心情,方才推门而入,温声道:
“阿平,我已经有些线索了,来,吃点东西。”
“然后我们再找…”
声音落下,却不见有人回答,王安风神色微变,踏步进去,根本没有找着半个人影,双眸不自觉变得锋锐,视线四扫,视野之中,已是纤毫毕现,紧绷的神经放松,轻叹声气,走到后头一个道扣的木桶旁边,屈指轻敲,道:
“在里头做什么呢…出来吧。”
声音落下,却没有反应,王安风眉头皱起,道:
“不要躲了,我都发现了。”
左右没有反应,干脆抬手把这木桶掀开,果然看到了阿平抱在一团呆在下面,桶里有灰,撒了他满头满脸,王安风抬手给他拍了拍头发,双手撑起他的面庞,皱眉问道:
“躲在这里做什么?”
阿平沉默了片刻,视线偏移,手指轻轻划拉地面。
明明已经满是伤痕的面庞却看得出倔强,低声道:
“那,个姐姐说,只等你,三天。”
“我不能,拖累你。”
“我会自己找阿爸的,他那么笨,肯定走不远…但是,不能,因为我们,害了你。”
“你,已经,帮地足够多了…”
少年闻言动容,却不知该如何劝说这个倔强地让他头痛的孩子,正当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安风神色微变,而原本低头的阿平却仿若遭了雷劈,身子僵硬了一瞬,继而便扑身而起,手忙脚乱冲出门去。
王安风心中明悟,起身出去,便看到了那瘦小的孩童呆呆看着一个邋遢男人,后者脸上神色痴呆,看着阿平,脸上却浮现出了心痛的神色,张开嘴来,却说不出什么成条理的话,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探手入怀,从里头掏出了个过着油纸的糖葫芦,咧嘴看着阿平傻笑。
“糖葫芦,回来。”
“糖,阿平,就。”
“会,回来…”
王安风张了张嘴,看见了那无论被村人如何嘲弄讽刺,依旧倔强的孩子身躯微微颤抖,低声骂了一句蠢货,却声调软弱,一下子扑在了那憨傻男人的怀中,身子颤栗,似乎要把这段时间的委屈,害怕,难受全部发泄出来一样放声大哭,那痴傻的男人手足无措,手里拿着糖葫芦,脸上茫然呆傻。
手掌轻轻拍在阿平背上。
这是以为,有了糖葫芦,丢失的孩子就能自己回来吗?
这村子里可没有,是跑去了县城?
王安风视线从那糖葫芦上扫过,靠在门上,心里突然打消了原本想要带走阿平,去扶风学武的念头。
再说他也不一定愿意啊。
少年呼出口气,安静靠在门侧。
很多事情都比高明的武功要更重要。
例如相依为命的父子。
例如少年的尊严。
村落上空,突然传来清啸,一只银羽飞鹰振翅盘旋,钻出了云雾。
PS:长章节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