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风一直就站在柳亭上看着。
看着那马车消失在了他目力的极限,看到连车后扬起的灰尘都已经归于平复,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抬手轻轻敲击了下自己的心脏,复又止不住地露出笑容,方才转过身来,朝着郡城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慢。
此时还是辰时,路上行人不多,倒也安静,这冬日里枯败的十里柳亭,在他现在看来,竟也有别样的风光,就连那光秃秃的柳枝飞扬起来,不也有几分曼妙的味道 少年面上噙着笑意。
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很好。
这一次来扶风郡城,他所要做的事情,已经无一处不圆满,闯完了扶字楼,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少女,就连几乎陷入死局的川连,也已经从奇毒当中恢复过来。
按照公孙靖所说,后者更是因祸得福。
这两年时间当中,川连无时无刻不在和那奇毒对抗,加上梦月雪常常寻到了上好药材,为他遏制毒性,现在那奇花反倒为他所用。一身实力,几乎能够比拟寻常的六品武者。
最起码厉老三就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两人切磋,不过十来回合便会败下阵来。
此时王安风心中一片轻松,脚步轻快,往前不觉已经行了数里,冬日薄雾,这个距离已经能轻易看到城上甲士手中兵刃反射的寒光,冬日天亮得早,城中还有不少人刚刚起身,可这些甲士已经在此时守了许久。
真是幸苦…不知吃过了没 说来,应该提前做些早点,让薛姑娘带着去的…
王安风呼出口白气,心中思绪不着边际乱想,耳畔突然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音,连绵不绝,正从扶风郡城的方向往他这边儿冲来。
少年抬步避开,站在了路边,心中有些好奇。
冬日天寒,白日比起夏天要短很多,天亮的时辰也要更晚,现在还没能大亮,路上罕有行人,更何况这马蹄声音极为急促,显然来人是比较着急,倒不知道是遇到了些什么事情,脑海中不着边际地乱想,扶风郡城那边已经有数骑直接撞开了薄雾。
马是黑色的骏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
人的身上穿着赤色的劲装,腰间跨着刀。
大秦横刀。
在这薄凉的清晨中,一人一马,如一团火一般跃动着,以迅猛的姿态向前冲撞,丝丝缕缕的雾气就如同海水一样,被疾奔带来的气浪压迫,自两侧排开,朝着后面翻涌过去,那骏马鬃毛飞扬,虽奔得急,竟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王安风抬眸看到了马上男子的容貌,本不甚在意的神色微微一愣。
而只在这顷刻之间,那匹劲马已经急掠到王安风身前,骑着骏马的青年也看到了旁边站着的少年,微微一怔,拽着马缰的右手下意识用力一拉,胯下黑色劲马受力,长嘶一声,猛地人立而起。
前蹄凌空虚踏了数次,重又重重砸落在地,发出两声闷响,颇为不适地甩了甩头,打了两个响鼻。
那人安抚了下骏马,翻身下来,一手拉着马缰,抬眸打量了下王安风,看到少年被晨露沾湿的黑发,面上浮现一丝笑意,道:
“安风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还孤身一人。”
王安风张了张嘴,这事情比较复杂,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简单回答道:
“我来送朋友…”
声音微顿,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嗯,暂时还是朋友。
复又看向前面青年,后者一身捕快朱衣,腰胯横刀,正是严令,心中略有好奇,道:
“倒是严大哥你,为什么会突然出了扶风城。”
“我记得你应该是在扶风郡城内刑部任职才对…”
大秦刑部自有严密的体系,除非出现了什么特殊情况,否则各地只是管辖下辖的事务,轻易不会离开,按照道理,严令此时应该正要到扶风刑部大堂点卯,否则少不得要被克扣薪俸。
严令叹气一声,道:
“此事告知你也无妨。”
“扶风周边县城里出了件棘手案子,当地县官做了处理,上报给了郡城,正好由我来审查,只是我这数日发现这案子仍旧有许多问题,似乎没有上报的那么简单,所以我打算再去那县城里看看。”
“当地巡捕应当有些细节未曾注意到。”
大秦以严刑律法称量天下,为了杜绝案件中冤屈之事,但凡量刑规格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案件,皆要复核,涉及斩首,绞刑之类,甚至于还要上报于天京,由刑部之主亲自翻阅卷宗,确定再无遗漏,之后入宫,由天子亲自盖下御章,方才能够施行。
而严令本身官职,就有复核案件的职责。
有权职将这案件打下要求重新审理,或是亲自去案发之处调查,显然青年信不过那一处巡捕的能力,决定亲自去查勘现场,不过他既参与了这案件,之后便失去了对这宗案子的复核权力。
说到此时,青年眉头微微皱起,道:
“这事情本来早些天就应该处理,可是偏生得知了皇长孙巡视至此的消息,又有了许多事情,就只能一直往后拖,直到昨日我翻阅宗卷,才又在原本三处疑点之中发现了些许错漏。”
“若是这位皇长孙再拖累些时间,恐怕这案子便再也断不得了。”
王安风闻言神色微变,看向严令,道:
“拖累些时间便断不得了”
“难道说,是…”
这天下里触犯刑律的事情不少,但是会因为时间而变得难以断案,甚至于无法断案的,唯独只有一种而已。
严令的眉头紧锁,微微点头。
“命案。”
扶风郡城。
趁着天色尚早,并无琐事,李长兴换下了一身明黄色锦衣,如同个寻常书生学子一般,穿上了墨色长衫,腰悬玉佩,复又取了柄长剑握在手中,偷偷摸摸翻出了皇室别院的外墙。
落在地上,少年靠在墙壁上,听得墙内大秦禁卫行走而过时候,身上铠甲甲叶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等到那声音远远去了,便自心底深处浮现出了一种自得和骄傲的情绪。
终于,跑出来了…
他抬眸,看着这座逐渐复苏的雄武城池,心中有一种难言的喜悦。
小心翼翼打探禁卫的换班时间。
用无意的言语影响到大秦禁卫们的护卫强度分布。
再骗过李盛,装作前些天有些疲累,想要休息一二…
这种种因素汇聚到了一起,才完成了这样的壮举,对于一直被牢牢盯着,对于而今不过十一岁大小的少年而言,这已是能让他挺起胸膛,得意洋洋的骄傲事情,已是往后哪怕挨了罚,被父亲关在书房也不会后悔的大事情。
李长兴收敛了心中杂念,正了正身上的儒家长衫,手握长剑,走入了人群当中,此时出来,自然是有想要去做的事情,事实上他有许多的事情想要去做,左右看了看,抬手拦下了一驾马车。
那驾车的是个三十来岁的豪爽汉子,驾车的手段极为高明,拉车的两匹驽马稳稳当当地停下。
那汉子看到李长兴,眼光毒辣,认得出少年身上衣着用的是上上等的料子,必是出身不凡的世家公子哥,所以态度放得很恭敬,笑道:
“这位小公子,可是要乘车”
这汉子官话里带着浓郁的扶风口音,李长兴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第一次亲自去做这些事情,第一次接触除皇宫以外的人,心中兴奋,又有那么一点害怕,抬起头来,微微点头,装出了沉稳的模样,道:
“嗯,去扶风学宫。”
扶风学宫距离这里颇有段距离,那汉子心中欣喜,这是来了个大单子,面上笑容更甚,殷勤道:
“好嘞,小公子,正好是这个方向,请上车…”
李长兴点了点头,跃上马车的时候,故意显露了一手不俗的轻身功夫,以防止这人出了什么歹心,看自己年少,就带着自己在这扶风郡城里乱转,坑自己的银钱,果不其然,看到李长兴这一手,那汉子面上明显更为恭谨了两分。
少年心中得意,抬手掀开车帘,准备进去,突然想到,这外面不同于皇宫,无论是做什么事情都是要花费银钱的,可不能让人以为自己是仗着武功,欺压这汉子。
于是他又转过身来,看着那驱车汉子,从怀中摸出了一个五两重的元宝,扔给那汉子。
少年看着那呆滞的汉子,矜持地点了点头,道:
“车钱。”
然后才钻进马车,这里头虽然有股子汗液的酸臭味道,李长兴却觉得很是畅快,回想方才自己的行为,嗯,恩威并施,做得很不错嘛…
少年嘴角挑起,浮现得意之色。
车辕上,那汉子握着这大元宝,看看元宝,又看看车厢,满脸的茫然。
发生了什么好大的钱莫不是假的 他看了看这元宝,下意识张开了嘴,朝着上头就是一口。
据此不远处,李盛笑眯眯地站在阁楼上,看着那汉子如梦初醒,如做贼一般将银子放到怀里,看着那汉子面上神色越发殷勤,看着那马车远去。
旁边一名中年男子奋笔疾书,顷刻间已经画成了一副画卷,上面活灵活现将方才一幕重现,尤其是少年手中那银子,几乎故意又给放大了一圈儿,看起来足金足量。
李盛接过这画卷,上下审视了下,颇为满意地颔首。
这件事情是临行的时候,陛下专门吩咐过的,若是小殿下想要溜出去,不要阻拦,只要将他做的蠢事情记录下就可,既然是陛下命令,他自然很是上心,道:
“画得不错。”
“收起来罢。”
这名画师恭敬应是,将画卷卷起收好,而李盛足尖一点,落在街上,不紧不慢,跟在了那马车的身后。
每每踏出一步,便会掠出去丈余距离,这速度对于武者而言并不如何快,但是诡异之处在于,周围行人竟似并未发现丝毫异状。
李盛看着前方出现的马车,放慢了速度,脑海中则是念头纷乱。
要不要等一会儿和那车夫做个交易,将那银子换回来 到时候和这画卷一并充作礼物,想来彼时已经成熟的殿下看到这些东西,想到当时自己用五两银子付车钱的往事,脸上神色,应当很是有趣。
男子面上笑意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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