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先生素来冷傲,鲜有如此郑重的时候。
王安风不敢怠慢,将门窗全部关好之后,便几步走入内屋当中。
这雅间里的床铺是个雕花木质的大床,放在最里面,自上垂落两层厚实的帷帐,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这一布置原本是为风流事准备,此时倒是方便了王安风,王安风抬手将这两层帷帐垂下,遮掩得严实,也不必再担心被人从外面察觉。
随即便褪去鞋子,盘坐在床上,平心静气,抬手露出右手手腕处的那一串佛珠,顿了顿,低声道:
“我要回少林寺…”
熟悉的感觉再度将王安风吞噬其中。
眼前因为被那帷帐阻隔而显得多少有些昏暗的世界逐渐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床铺,帷帐,绣花,尽皆失去了原本的概念而变得模糊,如同坠入了天地未分之前的感觉,天地四方混混沌沌。
下一瞬,仿佛是大日破晓那一刻的重现。
有光刺穿了这些模糊昏暗的部分,倾泻而来。
王安风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轻柔的风将他黑发吹得扬起,拂在面上,有些痒痒地,若是在春日,还能够嗅得到春雨洒落之后,草芽的清香味道。
少年睁开双眼。
见青峰冲霄,有白云往来。
眼前已是少林寺景观。
“哟,小疯子,你可终于来了…”
尚未等王安风找到赢先生,耳畔已经传来了熟悉的欢脱声音,伴随着昂扬的马嘶声音,一道赤影流光如火一般掠过了数十丈的距离,稳稳停在了王安风的身前,马蹄踏在地面,发出闷响。
有流火倾泻,自空气中绵延蜿蜒。
徐徐散去。
王安风瞪大了双眼。
在他面前,正是当年自谈府离开的时候,在鸿落羽的强烈要求之下选择的那一匹赤色瘦马,当时候那匹马只是相较于那些高头大马有些许消瘦。
可眼前这匹瘦马已经称得上瘦骨嶙峋一词,却不显得瘦弱,反倒有诸多异象,与寻常马匹不同,王安风脑海中几乎下意识浮现出一句诗来。
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
而其模样也变得越发嚣张,见到往日的主人,也只以视线余光瞥了王安风一样,鼻腔呼出一口白气,竟满是不屑。
王安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臭马…
鸿落羽正在这匹赤色瘦马之上,满脸笑意,颇为轻松的样子,看那模样,少林寺中应该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情,让王安风的心情稍微松了下,抬手行了一礼,口中道:
“三师父…”
“嗯嗯,虚的就不要说了,快些过来,今日有好玩的给你看…”
鸿落羽随意点了下头,笑嘻嘻地开口。
胯下瘦马一转身,朝着旁处跃出,王安风左右看了看,发现此时自己并不在往日常常出现的那一座孤峰之顶,而是在少林寺后山当中,当下将心绪按捺住,提气轻身,跟在赤马身后疾奔。
王安风的几位师父当中,论杀人的本事,赢先生无人能及,活人的本事则以吴长青为最,圆慈一身硬功已经能够独步当代武林而无敌手。
而鸿落羽,江湖上各种武功都会一点,各种手段都懂一点,可若是跟其余几位师父相比较,则可以算是什么都不会一般,就是和那些天赋异禀的一流高手比,都可能会落入下风。
单单提及剑术,甚至在宏晖之下。
可唯独轻身功夫,已经修行至接近于道的地步。
王安风先前在皇长孙别府之中,和薛琴霜曾谈论那位林先生的时候,曾经谈及上一个世代镇压天下的五人,其中最强的那一位,在自己住所的外面,曾划了一道线条。
道门中有壶中日月,袖里乾坤。
儒家有咫尺天涯,方寸天地。
纵然是外界的宗师高手,越过了山外之山,重重阻拦,来到那里,已经看到了不修边幅的老者,也终究越不过那最后的一条线。
那一条线,就是三千世界,就是众生百态。
一人何以踏三千?
这一说法,被薛琴霜的阿婆听去,心中震动非常。
可是当年赢先生在品评天下高手的时候也曾经随口说过,交手的话一定不是对手,但是以鸿落羽的轻功,最起码有机会踏过那一条线,和那位天下第一喝上一杯酒。
若是心情好,还会吹一阵子牛,末了再顺一件东西出来。
他顺的东西,那位天下第一高手不一定能察觉得了。
而王安风的轻功,尽数得了鸿落羽的真传,实则已经能够凭虚御空,此时那匹瘦马虽然已经算是脱胎换骨,可他也不觉得丝毫吃力,跟在了后面一路疾行,奔了许久,停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地面。
少林寺的后山,王安风在最开始练功的时候走过不知道几百遍,早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可在他的印象当中,少林寺后山陡峭,绝不可能会有如此大一片平地,以及大片大片的青竹,不由得有些发愣。
“风儿,来了?”
“过来,过来,往这儿来…”
吴长青抬眸看到王安风,笑呵呵地招手往王安风过去。
少年点头,大步走过去,先是给赢先生以及两位师父行礼问安,方才站在了四人之后,好奇地看着这一大片突然出现在少林寺中的竹林。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这样应该就好。”
竹林中有人轻笑。
王安风心中好奇,抬眸去看,只见得竹林之中,碧影绰绰,缓步踏出一人,身穿了一身灰白道袍,眉目柔和宛如女子,眼角处有一颗泪痣,正朝着自己轻笑颔首。
王安风不敢怠慢,抱拳回了一礼。
那道人似颇为满意,看了一眼王安风,收回目光,轻声道:
“就是他了?”
赢先生皱眉,道:
“你先前不已经看过?”
“为何还要多问?”
那道士轻笑一声,似乎未曾听得出赢先生语气中的冷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下王安风,笑道:
“看过自然是看过。”
“只是未曾想到,竟然是如此资质之人。”
“你竟然也舍得。”
“堂堂赢魁首也有如此大方的一日,小道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他这句话说得从容温和,赢先生冷着一张脸,道:
“道门讲究缘法,无论如何,这一门剑术,你必须传他。”
他在指道人苏醒是因为王安风一事。
王安风愣了下。
道士抚掌,狭促笑道:
“我没说不传啊。”
“区区一门剑术而已,能让魁首在外面等我,就是十门八门剑术也是要传了,魁首何必如此紧张?”
“莫不是,我这张脸,让你…有些心虚了?”
他的嘴角带笑,温和地看着赢先生。
青衫文士嘴角微微挑了挑,却未曾形成如往日的冷笑,只是冷哼一声,拂袖道:
“可笑之至。”
鸿落羽却没有什么忌讳,拍马行至那白发道人旁边,笑嘻嘻地道:
“哟吼,古道人,久违了。”
道士收回目光,微笑颔首,道:
“你不来我真武阁中偷东西,自然是见不到在下。”
“算算时间,也有些时日每曾见了。”
鸿落羽面容一僵,干笑两声,扯开话题道:
“对了,还不知道,古道人你家那位姐姐如何了?”
“行走江湖,一直也无缘得见。”
古道人摇了摇头,悠然叹息道:
“不好,很不好…”
“因为某个胆小鬼的缘故,家姐在虹光阁等了足足七日时间,回山之后,便抱恙称病,我也一直未曾看到她…”
鸿落羽闻言面上浮现极为浮夸的遗憾神色,摇头晃脑,叹息道:
“那还真是一个胆小鬼啊…”
“啧啧啧,也不知道带把不带。”
“唉,鸿兄弟高见,就是有些粗俗。”
“哈哈,男人嘛,不粗俗那能叫男人?”
圆慈抬眸看了一眼鸿落羽,复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青衫文士,拉着王安风悄无声息往后面挪移了半步,想了想,又往后面挪移了一大步。
双手合十,立在胸前,无声自心中念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恰在此时,古道人止住交谈,抬眸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赢先生,笑道:
“对了,说来赢先生身为龙道魁首,可知道此人身份?”
“害得家姐生病,在下身为胞弟血亲,可要好好‘报答’一二才可。”
鸿落羽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面容有些发僵,看了看那道士,又僵硬转头看了看赢先生。
双眸缓缓瞪大。
等下,撩拨一下也就是了。
这是打算直接拔虎须了?我的个娘…
原来这道士这么虎的吗?
青衫文士淡漠抬眸,定定看着那温和含笑的道士,直到鸿落羽心底里都有些打哆嗦的时候,文士突然淡笑一声,那股压抑气息消失无踪,右手拂袖,负在身后,轻描淡写道:
“本座当年被尔等斥责为邪魔外道,而武当尊为正道魁首,尊姐更是紫霄宫宫主,名传天下。”
“道不同不相与为谋。”
“与紫霄宫宫主相关之事,本座如何得知?”
古道人脸上笑容略有收敛,定定看着赢先生,突然笑道:
“原来如此…”
“既然魁首不认得,那么此事便揭过不提。”
“小兄弟,你想要学剑术是吗?”
他的视线落在了王安风身上,笑容语气重又变得温和如玉。
王安风愣了愣,他到现在都有些不大明白状况。
鸿落羽却已经在一旁叫道:
“没错,没错,就是他。”
“古道人,这小子往后便是你的师父了,哈哈哈,我告诉你,这小子对师父可是相当地尊敬,怎么打怎么收拾都行。”
他的脸上,他的心里都满是欢快。
自今日起,他自己便不是排位最末的人了。
三师父之下,又有了一个四师父。
虽然说这只是一件旁枝末节的小事情,可是鸿落羽却觉得很是欢快,一双眼睛里面几乎都要放出光来,嘴里不断地说着各种好处。
他几乎想要让王安风当场拜师。
古道人的视线落在了王安风的身上,笑道:
“就如魁首所说,你我之事,只是因果缘法,以师徒相称呼,未免有些不妥。”
声音微顿,道人的目光偏移,落在鸿落羽脸上打了个转,才慢悠悠地道:
“往后,你便唤我道长即可。”
鸿落羽脸上灿烂的微笑霎时间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