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惊雷劈落在地面上。
电浆四射流转,在百丈范围之内奔流,王安风眼中,那一道笔直站立的男子在雷光的映衬之下,恍若神魔在世,威势迫人,然后雷光散去,那身影咳出一口焦气,以一个极为利落的方式朝前摔砸在地上,没了动静。
微弱的月光之下,徐嗣兴已经一片焦黑,如同木炭一样。
周围的地面被肆虐。
王安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将握紧的右手慢慢放下来。
源自于神兵的那股庞大气机彻底消散不见,带来了感知上的虚弱感以及以自身气机强行控制天象变化的疲惫。
寻常中三品武者出手,能够引动异象,但是那些异象是无意识或者被动引起,能极大强化武者每一招一式的威力,也会有极大的消耗。
而上三品宗师,则已经到了更高的层次,他们能够主动去影响天地的变化,儒家所谓以我心体天心,道门与天地为一,都是这样。
儒家宗师一言为法,剑道魁首天地为剑。
真正的雷道宗师,调动雷霆之后,可以用雷霆作为兵器,施展出招式,但是消耗同样巨大,并不能做到常规交手的手段。
王安风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而是强行凭借气机登楼,现在只觉得自己的额头一阵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雷电在他的大脑中游走,但是转瞬便以一直以来的苦修控制了身体。
抬手将到插在地的木剑拔出,一圈一圈以蓝布裹住,动作不急不缓。
木剑剑身两侧原本总也流动着流光的符箓此时一片黯淡,仿佛只是寻常的装饰,半点看不出先前的神异。已经没有了属于神兵的气机,连灵韵的活动都降低到了不可见的程度。
除非是精通于神兵铸造的墨家大匠师在此,否则没有人能够看出这柄寻常的木剑是一柄彻底苏醒的神兵,只会当做道门做法事用的桃木剑之类,一眼就将其忽略。
全因其上的气机已经暂时被王安风借去,若非这柄剑是因他而觉醒,天生认他为主,想要借用神兵气机,王安风的修为最起码要到四品之上,靠近天门的境界。
大秦下辖有七十二郡,每一郡都有一位柱国镇压,其中大多都是凭借类神兵器物,吸纳气机,强行登楼的四品武者,真正靠着自己本身的武道境界,跻身宗师的不会超过十个。
若非是大秦扫平六合,将六国皇室所藏秘宝神兵取出,大秦也没有办法有这么大的手笔,一次性以七十二名宗师级的武者镇压住这辽阔疆域。
王安风将木剑重新背负在了背后,然后主动朝着徐嗣兴的方向走去,宫玉带着受惊不小的东方熙明跟在了他的后面。
东方熙明心中仍旧有几分战栗,躲在了宫玉身后,亦步亦趋,看着周围的变化。
越往过走,地面上的变化便越发让人心惊,地面一片焦黑,而且崩裂出了许多裂缝,方才雷光落下的时候,不知道还劈到了什么东西,爆开过一次又一次巨大无比的炽白色光辉,影响范围达到十丈有余。
梁州城的内外水渠都是从流经仙平郡的一条大河挖过水道引过去的,这用于引水的水渠长有数十里,耗费数月时间,方才雷霆劈落的时候,有一道被徐嗣兴强行打开,落在了这宽有五米左右的水渠当中。
走过时候,东方熙明看到了整片河面竟然沸腾不止,一个个水泡升起,浮起在水面上炸开,热气腾腾,白色的蒸汽升起,遮蔽视野。
东方熙明心中不可遏制想到了祖父对于武者的描述,真正踏足巅峰的武者,其实和山洪爆发,地龙翻身这样的天地变化,已经没有特别大的不同。
徐嗣兴还在前面一段距离,这个骄悍的武者方才在最后关头,仍旧爆发出了极为精妙的身法。
若非王安风能够以先前用般若掌打入他内部的罡雷劲作为标记,恐怕真的有可能让他逃离,即便如此,他也硬扛了一段时间,复又奔出了数里距离,才被击倒。
现在他就倒在了前面不远处。
靠近的时候,东方熙明小巧的鼻子皱了皱,闻到一股焦炭的味道,有些刺鼻,可是里面竟然还有一丝丝烤肉的香味,先是微微一呆,然后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小脸煞白,不可遏制升起了反胃恶心的感觉。
不见如何动作,宫玉身旁出现一道白色剑光,如同游鱼一般,在她们两人身周游动,与秋夜并不相符的冰冷气息将异味尽数驱散,不能入五步之内。
王安风面色如常,缓步向前。
神偷门功法运转,自然有清风拂过,将宫玉和东方熙明也笼罩其中,异味被吹散。
雷霆被导入了地面,因而并没有造成特别巨大的破坏,但是几乎成了一截焦炭的徐嗣兴却向看到他的人证明了刚刚天雷的威力。
寻常的五品武者,就能够御风而行,不会特别畏惧雷霆狂风这样的力量。
譬如傅墨夫子,当年从扶风学宫前往青锋解的时候,就曾经遇到过几道天雷,即便这位夫子不擅长交手和轻功,也都能有惊无险地避开。
那个时候所遇到的雷电毕竟只是自然天象,最多只会因为武者靠近,而分出一部分力量,攻不破中三品武者身上的气机。
刚刚则不然,是全部的雷电,以每一息三道霹雳的频率,不休不止生生劈了三十息左右的时间,而且以王安风之前打入其体内的罡雷劲作为牵引,近乎百道霹雳可以说就是直直朝着徐嗣兴砸下去的,少有偏差。
即便是正常的四品武者也难以支撑,何况徐嗣兴先前就被王安风突袭,一身浩大如江海的气机已经被硬生生打散了一次,五脏六腑因为金刚掌力而受伤,又非外功强横之辈,只以浑厚内力抗住了前三十道雷霆,之后便被狠狠地蹂躏了二十息时间。
王安风示意身后两人驻足,自己孤身往前七步,俯身向徐嗣兴看去,俯身时候,右手微抬,气机一息转动三百周,其上已经有了十成浑厚沉重的金刚掌力,只准备若是此人佯装受伤伺机暴起,便一掌拍下取其性命。
神武府众人此时已经汇聚在了宫玉两人之后,依旧沉默。
先前那猖狂嘶喊谁敢拦我的肥大汉子,已经被神武府手中专破横练外功的破武弩三连射射死,身上密密麻麻都是倒竖的弩矢,手脚张开躺在那里,便如一只肥硕刺猬,死透了。
为首的校尉曹立民看到王安风行进模样,然后再看看地上和一截子焦炭没有两样的武者,脸颊肌肉微微一抽。
他是当年神武府老卒了,虽然没有能参与一府破一国的成名战,但是围杀燕国,以及最后的绞杀靖国武圣这两场重要战役都没有落下,本已经累积军功,升迁至军中参将,之后因为心中不忿,沦落江湖,厮杀经验可谓丰富。
所以他一眼就看到了王安风垂落的右手,看到五指间扭曲的空气。
看到了王安风左手悄无声息抵在了腰间的障刀刀柄上。
那刀锋甚至于已经出鞘一丝。
然后曹立民再看向那一堆焦炭的视线中就已经满是怜悯,这人若是没有昏迷,伺机暴起,那等待着他的结果要么就是被一掌拍在脑门上,把头拍成个烂西瓜,要么就是被击倒之后,障刀抹了脖子。
他觉着这估摸着就是醒着也得死死昏迷下去。
一名四品武者混到这模样也算得上一句憋屈。
王安风驻足,仔细检查之后,只感受到了极为微弱的气息和心跳,若是寻常人,恐怕只能等死,也就是武道高手,挨了一顿天雷轰击,还能够顽强地活着。
这位一手策划了今日梁州城之事,手段狠辣果决的四品高手已经彻底重伤,就算是来一个体弱多病的少年,提着刀卡在他的脖子上,磨都能够磨死他。
现在还剩下了一口元气,是因为苦修多年的内力还没有散去,四肢百骸一片焦黑,手脚因为残存的雷劲影响,不时微微抽搐一次,看去颇为凄惨。
王安风手掌搭在了自李虎手中夺来的障刀刀柄上,心中斟酌,他本应该就此将徐嗣兴直接击杀,但是今日徐嗣兴掳走东方熙明的事情有些突兀,而且不合逻辑,令他心中尚且还有许多疑惑和不解之处。
东方家是大秦江湖中的四大世家之一,以奇术立家,虽然主脉当中有一支不修武功,只观星测相,却也不是没有武功高超之辈,既然能够称名江湖数百年,肯定有潜藏的宗师级别手段。
眼前的徐嗣兴,不是太强,而是太弱。
王安风几乎有十成的把握,在这个手段狠辣的武者背后,还有其他的人,他的所有手下都已经身死,只剩他一人知道真相所以徐嗣兴就不能够在这里失去性命。
虽然现在被雷霆劈到半熟,可是以中三品武者已经发生质变的身体素质,配合药物洗练,最多只需要花费三个月时间,就能够痊愈。
若是要恢复到可以说话的程度,更是只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至于怎么样撬开他的嘴巴,无心应该有很多办法。
心念至此,不再迟疑,而其余人眼中,王安风只是缓步走到了徐嗣兴旁边,俯身检查一二,然后手中障刀便伴随一声鸣啸出鞘,在空中留下四道凌冽的刀光,分别将徐嗣兴的手筋脚筋挑断。
下手果断,曹立民忍不住心中暗赞。
断手断脚之痛,即便是在最深沉的昏迷当中,徐嗣兴仍旧忍不住颤抖了下。
刀光旋即汇聚为一,轻轻点在了徐嗣兴丹田上,干脆利落将他的丹田点破。
周围有风起,不绝。
王安风眸子微眯,转换为右手握刀,左手掌心抵在了刀柄的尾端,手掌中障刀陡然一震。
空气中有一声气泡破裂的声音,王安风的衣摆呼啦扬起,旋即以王安风两人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旋风轰然爆发,朝着四周扩散。
天空中残余的云雾被直接卷起,散去。
月光已经暗淡,而东方已经浮现了一丝亮光。
徐嗣兴体内的气机和内力源源不绝倾泻出来,不只是单纯的狂风,甚至于隐隐有造成天地异象变化,形成龙卷的迹象,将他和王安风笼罩在其中。
徐嗣兴现在一口生机全部都靠着体内气机下意识地保护而残存,这一下点出,生机自然开始溃散。
若是寻常的武者,这个时候除了以自身气机护住徐嗣兴一口气别无他法,反倒累赘,可若不废去其气机,等到他恢复之后便是养虎为患,手筋脚筋虽然重要,但是中三品中不乏有单纯凭借一身惊天动地的内功修为就能纵横江湖的高手。
这便是一个两难之局,江湖上高手遇到这种事情,十之八九会选择以自身气机为其续命,要么干脆就只废去他手脚,留下一身气机。
可王安风便是那十人里面唯一的一个例外,在徐嗣兴气机溃散的同时,便似乎早有预料,一拍腰间环带,便有数十道银光射出,如同星辰,落在了徐嗣兴周身穴道处。
旋即以自身气机为墙,将能够勉强保持住徐嗣兴一口生机的气机封锁,剩余的便任由消散,那一股旋风最终成型,扩大,浮动王安风的衣摆。
王安风低喝一声,身躯之上,雷霆扩散。
肉眼可见的雷霆以他为中心扩散,将旋风拦在了三步之外,不可近身。
虽然没有办法再借用神兵的气机,但是以他本身的实力,压制无意识造成的天地异象,并不是什么难以处理的问题。
风声呜咽,连接天地,颇为壮观,可是在目睹这一幕的武者眼中,畅快当中,却又有一种不分立场的悲怆,这代表着一位四品境界的武者耗费不知多少心气修持而来的修为彻底散尽。
铁麟急奔而出,在他的身旁有着一路上过来的武卒和衙役,也有着城门口那位受伤的六品城门令,还有着守城铁卒,裹挟了百余人。
铁麟看奔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宫玉旁边的东方熙明,微微一呆,旋即看到了这些比起江湖人士,更像是军中悍卒的神武府众人,看到了那一道通天贯地的旋风和雷霆。
他的脚步止住,脑海中一个个念头在蜂拥闪过。
那姑娘是被抓的东方家凝心?
她在这里,也就是说,是冯安救下了她?
冯安冲出来,当真是为了救人?那他的易容,还有和无心的关系,那一股如同第一等凶人的煞气?
他的脑海中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乱成一团,越发理不清楚。
按照原本的推测,冯安是意难平,那么他所谓救人的理由就只是借口,有一项项的线索和证据,让他越发笃定冯安的真实身份。
可是现在,东方凝心表现出的那种安心感觉却像是一招无理手,将他原先的推算全部打乱,不再成立。
那名从昏迷中苏醒的城门令视线掠过那一道旋风。
他的视线更多落在了周围的痕迹上,落在那些神武府武者身上,后者身上那股子独属于悍卒的煊赫气焰和精巧的机关弩,令他有些心惊,当他看到了仍旧沸腾的河水时,终于忍不住倒抽冷气,脑海中思维冻结。
这一段河水几乎算是被煮沸了。
便在此时,那风声越发浩大,逐渐扩散,正当他本能戒备的时候,有一道裹挟雷霆的刀光闪过,将这一道颇为凄厉的旋风自中间剖开。
然后看到了一名青年一手持刀,一手抓着一物,自风雷中央缓步踏出,神色平淡,从容不迫。
五十名劲装之下内衬铁甲,持刀负弩,煞气冰冷的神武府悍卒自两侧退避开来,右手抬起,轻叩肩膀,头颅低垂。
在其身后,风雷散尽。
唯此一人独出。
从梁州城而来的一百余人看到这一幕,只感觉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昨夜发生的一幕一幕,无论是横贯整座城池的雷霆,还是震塌城门的余波,包括现在的旋风,对于他们而言,都太过于惊世骇俗了些。
铁麟抬起头来,看着王安风,脑海中有一个一个的念头,却已经没有了敌意,他深深呼吸平复了心中的汹涌,道:
“冯安,你究竟是谁…”
王安风眼眸低垂,沉默了三息之后,没有选择隐瞒,从腰间拽下了那枚令牌,抬手扔给铁麟,后者将这令牌抓住,看到了令牌上的两个大字,神色变了变,低声呢喃道:
“神武府…”
至此仿佛一道雷霆,将他脑海中混乱的思绪全部都理顺。
这其中包括王安风为何要掩饰身份,王安风身上那股惊人的煞气从何而来,此地剑南道,距离江南道极为远,神武府才在江南道犯下杀孽,来此当然要遮掩真正的身份。
而那股煞气自然来自于神武府成名的那一战。
看着铁麟面容变化,震动,懊悔,愧疚,却唯独没有了敌意,王安风心中颇为复杂,原先的恼怒在东方熙明无事之后,已经散去许多,对于铁麟亦是感官复杂,但是对于对方能够仅凭借短短接触,就锁定了他案底,仍是觉得有些可怕。
他从面容复杂的铁麟手中接过了令牌,从容系在腰上,心中思维忍不住有些发散。
铁麟的敏锐度以及判断力都足够强,也拥有很强的执行能力,足够强的武功。
可是只是这样却还不够。
因为意难平的狴犴面具之下可以是扶风刀狂,若是判断他是扶风刀狂,可他其实是巨鲸帮少主,巨鲸帮少主曾经是藏书守,藏书守其实是神武府府主。
神武府府主也其实可以是意难平。
每一个身份的背后,都有足够的事迹和线索支撑。
每一个身份,都曾经足够鲜明,能够让人记住的特点。
甚至于每一个身份,都可以在刑部的卷宗当中找到足够的记载,神武府府主有大内笑虎为证,扶风刀狂和扶风不老阁冲突,每个身份都曾经在不同的时刻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性格和武功。
王安风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赖。
掀开了一个面具,还有第二个面具,搞不好还有第三个,以为的线索都有其他的解释,而且合情合理,就算是铁麟这样的名捕,也很难窥破全部,而经过这一次的怀疑之后,铁麟应该不会再将意难平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以铁麟先前展现的性格,在没有更严密的铁证之前,很有可能会对此深信不疑,甚至于在出现特殊情况的时候,为王安风作保,在其余刑部名捕面前,力保他没有问题。
看着铁麟面上的懊悔和愧疚,真实身份为大秦乙等通缉犯意难平的神武府府主王安风忍不住轻咳一声,以掩饰心虚。
铁麟,这性格,怎么说…
某种程度上,是个老实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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