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的人一直没有等到周巢回返,又因为心中畏惧害怕,不敢出去去找,更不敢轻易睡觉,一帮人在火堆旁边,抱着刀干干硬熬了一宿的时间。
一直等到第二日,太阳亮起来了,才有胆大的人出去寻找,剩下的人则是守在了营地,省得被人趁机掏了老窝。
那些胆敢出去的,都是有些武功在身的。三人一组,人人手中持刀,饶是如此,也不免心惊胆颤。
麻余觉得仿佛陷入了无光的昏暗一样,走路时候,头重脚轻,一个一个的念头控制不知从脑子里面升起来,让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自己在做什么。
虽然还有种种种的可能,但是他心中有预感,这个预感直接指向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不小心碰到了一块石头,险些跌倒,扶着树站稳之后,注意到了十几步之外,靠坐树干的王安风,却发现他依旧冷淡,似乎对目前的局势不抱有半点关心,也没有打算去找失踪了足足一夜时间的周巢。
麻余舔了舔干瘪的唇,还来不及细想,惊叫声音从东南面传来。
还在营地里的众人心里狠狠地打了个颤,围在了一起,彼此对视了一眼,才敢小心翼翼摸了过去,不过数里的距离,生生磨蹭了半个多时辰,然后面色霎时都变得惨白。
营地里,王安风休息足够,方才生火,煮粥,粥里面切了些羊肉碎,看着火焰熊熊燃烧,等到肉粥煮得糜烂,方才给自己盛出一碗,端起碗来安静喝完,略有思索。
从这里前往西北天雄城,还有一日路程。
他一直等到了现在才对周巢动手,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剩下一日,难免可能有些马贼大胆,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依旧跟着商队,等到明日抵达天雄城之后,再行离开。
正思索间,看到了旁边凑过来的瘦马,这匹孽畜自从他焚山之后,对他的态度骤然剧变,从爱答不理变成了现在这样有些亲热的模样。
王安风总觉得从它看自己的眼神来看,这家伙好像想要让他再来一次焚山事情。
瘦马低下头,蹭了蹭王安风的手臂,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煮沸的聒噪,打了几个响鼻,又蹭了蹭他。
王安风恍然,想了想,从马鞍行礼上取了个木盆,将粥饭倒进去,放在了瘦马前面,后者嘶鸣两声,低下头来,吃得起劲,王安风伸手整理坐骑的鬃毛,冷淡的嘴角浮现一丝安静的微笑。
麻余的呼吸几乎凝滞。
他看着前面,身材魁伟高大,几近于两米的大汉跪在地上,双目瞪大,满是惊恐,他的手上只握着半把刀,刀锋倒插在他前面的地面上,风吹过来,清越作响。
不知道过去多少人,有人艰难开口,道:
“周巢…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们中武功最高的,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死了,非但是死了,而且还是跪着死的,像是求饶,亦或者是赎罪,但是无论是什么理由,很显然杀人的人武功很高,远远高过了周巢,差距大到让人绝望。
麻余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道闪电,口中叫道:
“马上回去!回去!那个药师,货物!”
“现在就只有他在那里!”
众人心脏狠狠地颤抖了下,也都在这个瞬间明白过来,各个转过身来,扔下一刀惨死的周巢,仿佛疯了一样往回奔跑,来的时候,花去了超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可是回去的时候,却只是短短片刻。
回去的时候,那瘦马吃饱了粥,王安风给后者顺毛。
麻余一回来营地,便毛毛躁躁奔向了自己的货物,一检查,发现什么都没有少,然后重重松了口气,抬眸横扫,看到了众人似乎也都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各自安下心来。
正在这个时候,他的视线不可遏制落在了旁边的三辆马车上,他知道,这里面放着的是剑南道的蜀锦,江南道的绸缎和陶瓷,还有香料,放得满满当当,都是域外和西北边疆稀缺的东西。
尤其是其中的江南道香料。
这些东西在要塞便已经极为值钱,若是能够一路转运到月氏,百越的话,每一两香料,价值不会比同等重量的黄金差上半点。
他知道得这么清楚,完全都是因为这些货物的主人和他一同去采买了这些东西,这三辆车,全部都属于他的好友孙任。
四日之前,孙任一家被擒了之后,他为了能够让周巢快些离开,主动开口,将这些货物的所有权交给了周巢,可是现在,周巢也死了…
这些货物又没有了主人。
他的眼神变得灼热起来,眸子微微动了动,看到周围几个商户的视线也似有若无,汇聚到了这里,都是走商的,眼神交会之际,便已经知道大家伙儿都对这三辆马车有了念想。
毕竟是白花花的银子,行走西域,奔波千里只为财,谁会对银子不感兴趣么?往日商队若是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按照规矩,是每一个人均分,毕竟一路同行,奔波劳苦,有的时候,不免要生死相依。
当初定下了这个规矩的豪商也是好心,但是这个时候距离天雄城已经不远,而这一批货物又极有价值,想到要多分匀出去,哪怕多分一人都会觉得心疼,像是有匕首在心口上重重剜了一刀。
但是这一行人都是老手,都认识了许多商户和护卫,这个规矩也都知道,做这一行的讲求信誉,若是给人捅出去这件事情的话,就不要想在这一行混下去了。
麻余正心疼间,旁边一沉默的汉子突然道:“有些不对劲…咱们大家伙儿,都因为周老兄的事情担心受怕,紧张得厉害,可则么有一个人,半点都不担心?”
麻余眸子亮了亮,下意识看向那边的黑衣青年,后者正在给马顺背,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却也不转身。
旁边有人意识到,这里的同行们自然是不能够得罪的,那样会砸了招牌,但是这里有一个却并不在这一行当里,更不知道这样的规矩,也不识得其他的跑商,当下接腔道:
“咦,是谁这样奇怪?我怎么没有注意到?”
“你自然注意不到,人家都懒得和大家伙儿搭话呢?不和咱们说话,咱们怎么能够注意到呢?”
“当然这一位,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他不但这一次没有什么反应,前次,孙任老兄出事的那一次,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不对,他都不在!”
有人故意好奇道:
“孙任老兄出事的时候,那个人不在这里,还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今日,给大家伙儿领路的周巢老兄不见了,这可是顶顶大的事情了,他怎么没有反应呢?”
“难不成他竟然早就知道了周巢老兄的事情么?”
“这样看,他岂不是内奸?”
圆脸胖汉抚摸下巴上的胡子,摇头晃脑道:
“奇也哉,奇也哉,但是话不可以说尽,可能那个人也确实是天生残缺,没有办法表现出什么反应呢?”
旁边有人补上一句,道:
“可也不能够将这样简单的理由就将商队这四十多人的性命,放在这样危险的境地啊。”
“苦也,苦也,可这样子不是很对不起这位兄弟么?”
“情急之下,却又什么办法呢?如果这位兄弟能够自己出去的话,我们当然可以给他口粮和水囊,再怎么没用瘦小的马,也一定能在饿着之前,赶到天雄城。”
众人一言一语,仿佛形成了一片无形的包围,眸子冷冷看向中间,令人窒息的空白笼罩了最中央的那个人。
麻余发现王安风似乎叹息了一声。
旁边的人上前一步,冷声逼迫道:“药师,不必要让我们把话说绝罢?你若是还有几分脑子,就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要不然的话,就不要怪我们动手了,都是为了身家性命,你心里不要有怨气。”
“之后盘缠,干粮和水,都不会少的。”
“你与他那么客气做什么?!扔在后头不就可以了?还打算给银子?”
在他之前,早已经有个身材高大的护卫口中嘟囔着伸出手去,他们自然知道眼前的药师不会是什么内奸凶手。
周巢可是七品的高深武者,身法之强已经能够短距离腾空,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一个连刀都是纸糊的药师杀了的?只是那可是三辆白花花的银子…
他们不想要害人的性命,只想要少一个人分钱。
他们看到那个快要八品的高手伸出蒲扇般的右手朝着前面青年的肩膀落下,有些人的视线已经不可遏制地飘到了马车上,想着自己能够分到多少银。
就算少些,再少些,多出来的部分也能够给家中的女儿买些首饰,有些好嫁妆嫁过去才不会受欺负,然后再给老父买些人参补补身子。
但是有些人却还不及转头,所以看到了黑衣青年依旧背对着众人,右手朝后挥起了那柄‘轻飘飘’的黑刀,出手大汉哈哈大笑,道:
“竟然打算用这样纸糊的玩意儿来对付爷爷我么?”
“看我把你这个小玩具打烂掉!”
右手拳锋上力量灌注,口中虎吼一声,避开泛着冷光的刀锋,稳稳打击在了刀面上,这样可以用最小的力击破刀招,他脸上洋溢着从容的神态,直到拳锋砸在刀面上,一声金属所独有的清越声音。
大汉脸上微笑骤然凝滞。
剧痛瞬间吞噬了他的右手,黑刀撩起之势不变,横拍狠狠抽击在了大汉的嘴上,一条八尺长的魁梧男人,像是没有重量一样,猛地倒飞出去,口中牙齿脱落,流出满嘴的鲜血,停滞数息,砸在一辆马车上,轰地一声。
墨刀的刀锋微微振颤着,清越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回。
麻余的面色煞白,右手抬起,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心口,前几日夜里感受到的压迫感再度涌现起来,以更为强悍,更为猛烈的姿态!
他感觉头晕目眩。
沉静的脚步声音捣碎了一切,混合着惨叫。
墨刀的刀锋在空中画回了一道弧线,收回原本的位置,冬日冰冷没有温度的阳光洒落刀锋,弧度散着青冷的光,告诉所有人这一把刀的重量。
所有人的呼吸几乎瞬间凝滞,只剩下拍碎牙齿的大汉不断地惨叫,翻滚在地上,越发凄凉悲惨。
王安风上马,神色冷淡,脸部的弧度线条没有半点的温度,胯下的异种骏马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前蹄不断叩击地面,砸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麻余的心脏微微抽痛,泥土在冬天冻得结实而坚硬,他听到了马蹄砸落在这样的冻土上,发出了很有节奏的声音,一下又是一下,像是刀剑碰撞的声音,冰冷地刺骨。
然后他听到了马背上的人声音冷淡,道:
“内奸?”
“你们推测得不错,但是可惜,漏了另外一个可能。”
王安风催动坐骑,慢慢往前行,神色冰冷,不再平视,而是俯瞰着前面的人,从那些脸庞上面看到了愤怒和戒备,双眸微抬起,淡淡道:
“你们为什么不想一下这个可能呢?”
“比如,周巢,我杀的。”
营地瞬间陷入死寂,死寂之后,是恐怖,所有人都回想起来刚刚才见到的那一幕,双目睁大,满脸不甘的周巢又一次血淋淋出现在他们的身前。
丁零当啷,兵器坠地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个个高大的汉子踉跄着后退,坐倒再地。
瘦马抖动鬃毛,神态睥睨,往前迈步,行径王安风煮粥的地方时,微微顿了顿,不知道怎么想的,蹄子重重砸在地上,裂纹迸射蔓延,粥锅直接一个不稳,倒扣在了火堆上,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麻余发现自己竟然挡在了这一人一马的前面,面色煞白,腿脚一软,做倒在地上,双眼因为恐惧紧紧闭着,但是发现,后者却完全没有去看他,一人一马,俱是平视前方,平缓从他旁边走过,因之平缓,反倒更显得睥睨傲慢。
仿佛眼前这么多人,在他眼中什么都不算。
直到过去了很久之后,营地当中,仍旧是一片的死寂。
还是其中一个武功凑合的八品武者,勉强整合起来了所有的商户,众人商量了一下,将周巢的尸体带着,然后顺着周巢先前所指的道路继续往前。
他们是很害怕王安风,但是更怕没钱赚。
一路提心吊胆,狼狈不堪,没有了向导,生怕夜间还要继续在外面呆着,众人的速度反倒是快了许多,一直往前奔行,竟然不可思议地在日落之前,抵达了大秦的西北雄关,天雄城。
不管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他们都会被这座雄城的气魄所震撼,即便同为西北巨柱,天魁城更多是雍容,若论浩大苍茫,偌大大秦,不过数城能够和天雄相提并论。
众人入城之后,都是重重地松了一大口气,自然去客栈中安定下来,但是看到马车上面躺着的周巢尸体时候,却又都陷入沉默当中。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突然有人问道:“这具尸体,怎么办?”没有人说话,每一个人都闷闷的,又过去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谁闷声说了一句。
“那要不然报官吧?”
“咱们一堆商人带着这尸体,影响行当生意。”
“那…那就报官?反正那个什么药师也已经承认了,到时候刑部的人问起来,咱们也行得端,坐得直,没有什么好怕的。”
替代了周巢的那个商户重重灌了口酒,沉默了下,道:
“带着尸体,毕竟晦气,会冲走了财运,可要是放着,被刑部找过来反而更麻烦。”
“咱们去报官!”
众人心中当下有些松了口气,合计了下,交由几个人带着有尸体的马车,一股前往刑部当中报案,为了取证快些,剩下的人都等在了刑部的后面。
提心吊胆等了一个多时辰,渐渐的人马走动逐渐频繁,每一个身上都带着冷锐之意,脚步沉稳有力,众人打算拦下一个问问情况,竟然始终不敢开口。
直到等得他们坐立难安的时候,刑部朱红色的大门终于再度开了,这一次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几张熟悉的面庞,但是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刑部武卒。
人人身披朱衣,腰佩弯刀,背有强弩,列阵而来,一股肃杀凛冽之气,几乎扑面而来,震慑得众人心跳瞬间加速。
“这,这是怎么回事?!”
其中等在外面的一名商人被半强迫纳入其中,走到了熟悉的同伴旁边,结结巴巴发问,之前进入刑部的麻余脸色有些苍白,低声道:
“这,刑部的大人们,对这件事情很,很看重…一个武功能够劈死七品武者的凶狠人物进入了城里,而且,周巢入了大秦百姓籍的,所以,这件案子归属刑部,刑部的大人们打算出手…”
那人瞪大了眼睛,意识到了什么,倒吸口冷气:
“那个药商现在竟然在天雄城么?!”
麻余点了点头,心有余悸,道:“刑部的大人们只有了一小会儿时间,就调来了入城的记录,瘦马,大氅,黑刀,这些东西都还算是显眼,所以已经确定了他现在在的地方…”
先前的人说不出话。
麻余有些心慌意乱,感觉这件事情似乎比他所想的还要更麻烦了许多,当下没有办法离开,只得仿佛被裹挟入大江大河当中的泥沙,跟着刑部的武卒们前行。
而从上面俯瞰这一片城区的话,能够看到,红衣黑甲的刑部武卒们极为迅速地组成了阵势,快速穿行过街道,仿佛洪流,而洪流的中心处,是一座酒楼。
酒楼的掌柜早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却不是在等刑部的人,波涛还不曾触及到这里,他是在等一位熟客,一位身份非同一般的熟客。
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他就已经在外面恭恭敬敬候着了。
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到了自坊市的东面,慢悠悠地转出来了两位女子,都是穿男子装束,却一眼便能够看出是姿容极为出色的女子,为首一人穿着月白色长衫,已经入冬,手中却仍旧把玩着一把折扇,腰佩玉佩流苏,眉目清朗。
掌柜的不敢怠慢,身子趋前数步,早早弯腰行礼,奉承笑道:“李少侠可算是来了,刚刚在内院子里听到了有喜鹊在交换,我就想着这是有贵客来了,出来一看,这不就见着了公子么?”
那位李少侠显然对这样的‘游戏’很感兴趣,微笑道:
“你倒是有心。”
“好罢,便入了你的酒楼,将我…本少侠预订下来的东西都取出来,若是有半点的掺假,定然饶不了你!”
掌柜的笑呵呵道:“小的哪儿敢?请,请,三位贵客请往里面走,有上好的位置。”
这位‘李少侠’显得有些自得,回过身把住了身后穿男装女子的手臂,颇为亲昵打趣道:
“阳少侠,这里虽然不比你常常去的那些地方,但是也有许多菜色做得很有滋味,手抓羊羔肉,蛇羹这些西域菜也是很好入口,这一次,你一定要尝尝口味。”
那位‘阳少侠’显然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经历这样的阵仗,面颊微红,却又不好甩开,只得任由好友拉拉扯扯,抓着自己的手臂,带着走上了楼梯。
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位气度颇为不差的武者,一身藏蓝色长衫,唇角蓄着些胡子,年纪不过四十岁不到,腰间佩着一柄宽刀,嘴角常常微笑,在两人身后数米,脚尖轻点,便紧紧跟着,无形之间,展露出了极为高明的轻功身法。
本地人都听过了他的身份,自然不会乱打主意,但是天雄城雄峙西北,来往之人,未免有些繁杂了,三教九流,诸般身份的都有,难免遇到些狗眼无珠的人物。
他跟在了两位小主子的身后,飘然上楼,三人之中,前两人一个有些兴奋得意,另一个则是有些羞涩,放不开,最后武者则是潇洒自如,那位‘李少侠’上楼之后,先是扫了一眼楼上食客。
发现并没有多少人在,正颇为满意时候,突然听到了旁边护卫轻咦一声,略有好奇,顺着武者的视线看过去,在酒楼三层窗旁,看到了一个颇为奇异的人物。
身穿黑衣,一人独坐,气质冷漠。
桌上横放着一把刀。
那把刀漆黑得仿佛无光的长夜。
‘李少侠’深知背后武者的身份和实力,因为其武功,寻常人根本不入他的眼睛,便是老一辈的,也对他颇为看重,虽然看似温和,实则桀骜,能够让他轻咦出声的,那可决然不是什么一般人物。
‘李少侠’想了想,轻声道:“那个人的武功很高么?”
背后的武者微笑道:
“高不高不一定,在我眼里面大约是不如何高的,但是颇有两份孤冷气质,应该是个不错的刀客。”
‘李少侠’眸子微亮,道:“刀客?是了,他桌子上有刀,定然是一个颇为厉害的刀客了。”
旋即朝着旁边招了招手,掌柜的识相,躬腰附耳过去,听得那‘李少侠’道:“将我点的菜,放到那位大爷的桌子上去。”
旋即整了下袖袍,主动迎上前去,敲了敲桌子,微笑道:“这位兄台,这里可还有人么?”
王安风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李少侠’微笑道:“那我等三人可否坐在这里?拼上一桌子?”
“随意。”
据此十数步外,另外一位穿男装的少女轻声道:
“先生不要生气,吟香她近来看了些江湖杂书,里面有讲江湖刀客的,你知道,她素来对这些江湖侠客很感兴趣。”
身穿藏蓝衣服的武者哭笑不得看着‘李少侠’的反应,他腰间便有一把千金的宝刀,若是喜欢刀客的话,江湖中的刀客,哪里有比得上他的么?
不过,可能便是因为那江湖二字,平添几许狂放草莽气,所以稍微新鲜些罢。
他失笑两声,当下便和旁边的少女一同上去,和李吟香分坐了三个位置,不片刻时间,那掌柜便极殷勤将一道道常人难得一见的美食送了上来。
这些吃食,食材贵重是一方面,便是耗费的人工物力,也起码要三个时辰打底,是以常人没有办法尝到的口味,除此之外,更是送上了一坛二十年尘封的老酒。
穿着藏蓝衣裳的武者眼神落在了王安风横放桌上的墨刀,笑了一声,道:
“好刀。”
“可惜,仍不如我的绿秀,这可是千金不易的宝刀。”
李吟香忍不住白了一眼这位颇高明的刀客,后者依旧笑吟吟,却看到王安风完全没有兴趣搭理自己,平素第一次遇到了这种事情,不由有些尴尬。
便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音,刀客微微侧目,从位置上看向外面,神色忍不住诧异,道:“刑部的人?怎么回事?文捕头都在,是天雄城出了什么性质严重的大案子么?”
李吟香和另外一名少女也同时看向外面,看到街道上远远地奔来了诸多刑部武卒,持刀负弩,凛冽肃杀,仿佛两道洪流一般,滚滚而来,最后竟然汇聚到了客栈之外。
为首三人,尽皆都是熟悉面孔。
客栈的掌柜注意到这样的情况,额头冒汗,从一楼走出去,想要交涉,却似是被为首刑部高手所说的话吓了一大跳,几乎要站不稳当,面色更是煞白一片,下意识抬头看了三楼一眼。
李吟香还在好奇,自语道:“连那三位都出马了,看来还真的是很大的事情呢…”话音未落,突然觉得一只手搭到自己肩膀上,然后还没有半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退出数丈之远。
身后颇为俊朗的刀客拦在她们两人面前,手中名刀绿秀已经出鞘,锋芒毕露。
听得噔噔噔几声,楼梯上已经冲上了二十多名武卒,各个解释精锐,将这里包围得严密,为首的更是其中一位刑部的高手,乃是入了六品的中三品捕头,手段凌厉凶暴。
李吟香反映了过来,目瞪口呆,看着那边的黑衣男子,道:“你…,你是凶人?不是侠客么?!你,你是做了什么事情,才惹得这么多人来?”
她从一开始上来,就开始问,问了这么多问题,喋喋不休像是只鸟儿一样,王安风神色冷淡,第一次回答道:
“杀人。”
那身材高大,满身冷气的刑部高手冷哼一声,重重挥手。
咔嚓咔嚓…
机括弹动的声音不绝于耳,酒楼的三层被围住,锋利的弩矢夹在了弓弩上,闪烁寒芒,盾兵在前,长枪平举,对面建筑的屋檐上,也半蹲了一批持弩手。
整齐划一上弩,锋芒牢牢锁定了独自一人的黑衣青年。
下面的武卒推开旁观百姓,兵器扬起。
一瞬间超过百人的煞气爆发。
每一件兵器,都是自造物坊精炼而成,乃是上等锐气,寒气四溢,枪刃,刀锋,弩矢,诸多兵器将目标全部锁定,整个酒楼,仿佛成了一团明亮寒冷的月光,吞吐着寒气。
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阵仗,李吟香的心脏疯狂跳动着,摒住了呼吸,下面的百姓也难得一见到这样的阵仗,所有人都好奇看着最中央的人。
窗户旁边的桌子上,一个青年穿着黑衣,神色有些冷淡,王安风已经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几个商人,心中自嘲,终究在今日上午没有忍住,那样开口,爽快是爽快了,现在却是棘手。
为首的刑部高手上前,一手按刀,冷声道:
“案犯药师风梧,而今你杀我大秦百姓周巢一案,人证物证齐全,而今我等在此,还不束手就擒,等候发落?!”
李吟香好奇探头去看,看到那个冷漠的刀客并不答话,唯一的动作,就是拍开了酒坛泥封,不急不缓,清澈的酒液倒入碗中,似乎沾染了兵器上的寒意,变得越发凛冽。
他端起黝黑微亮的陶碗,平静饮酒。
在他的身侧,便是西北天雄城。
下面的百姓中一片哗然。
一柄一柄兵器仍旧还散着寒光,每一柄都曾沾染过鲜血,但是在上百把精锐兵器的锋芒之下,还能够面不改色,平淡饮酒的人物,即便是惯常见到烈性汉子的西北,也难以一遇。
已经有性子豪迈的百姓忍不住叫起好来。
先前保护李吟香的刀客听得外面的喝彩声音,皱了皱眉,突然长笑一声,大声道:
“好胆气,这样的胆气才能够用刀,只是竟然用刀来作恶,我辈刀客,如何能够容忍,文兄,我愿意上前试试这家伙手段,看他是不是酒囊饭袋,只是在这里装装样子。”
“吟香姑娘便要你保护了。”
言罢等到那捕头点头,便主动上前,右手持刀,平缓道:
“名刀绿秀,长三尺七寸,重一百七十三斤,名家欧冶手制,刀下饮血刀客七十有余。”
“你会是下一个么?”
“你有资格是下一个么?”
言罢手中刀一扬,瞬息之间,化作一轮圆月,劈斩而去,出刀的瞬间,整个屋子里几乎都黯淡了下去,捕头中用刀的高手不少,见状忍不住赞叹道:
“这样的刀法,果然已经称得上是同辈第一流了。”
“有这位在,可以安心了。”
刀狂左手手端着酒碗,神色专注,仰脖将这二十年陈酿灌入吼中,右手松松垮垮,随意握刀。
绿秀的刀光凌厉。
凌厉而俊秀,极为细腻,仿佛已经将刀法的技巧,诸般变化,臻至再无可变之处,旁观者的心中,忍不住升起看到这样的刀法变化都可算是一种享受的感觉。
可还不等他们反映过来,却有另外一道恐怖的刀影砸落。
是的,砸落。
仿佛有人一把狠狠攥紧了他们的心脏,所有人的呼吸都瞬间凝滞,双目瞪大,呆滞地看着那一轮黑月斩落。
蛮横,霸道,狂妄。
无可以称之为极的刀!
所有人都瞬间感受到了这样强烈的自信,强烈的自我。
先前那道凌厉而俊秀的刀光瞬间破碎,天雄城中,四十岁以下刀法第一流的人物瞬间暴退,原先的自信和从容不复存在,口中忍不住喷出大口的鲜血。
李吟香忍不住摒住了呼吸,她眨了眨眼睛,从自己亲近的刀客身上移开目光,不受控制落在了出手击伤他的人身上。
她看到那个人缓缓起身,右手中刀斜斜落下,左手酒已尽,酒碗倾倒,墨色无光的长刀横持,最后的烈酒洒落刀锋,安静无声的动作,凌厉狂妄之气,瞬间横扫全场。
他抬了抬眸子,看向了败退的刀客,淡淡道:
“刀不错。”
右手一震,刀锋上的酒液洒出。
无形中的威势几乎使得所有人都后退了一步,可是在这个时候,持弩手中,一名新近入队的年轻人新神涣散,紧紧扣着的扳机不由得松了一下。
伴随着破空声音,一枚弩矢射出。
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十枚,上百枚三棱形的精钢弩矢呼啸而出,这一幕变化几乎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刑部捕头面色瞬间铁青,转身一脚将手下踹翻在地。
商队众人面色已经惨白。
百姓之中则已经有人忍不住谩骂出声音,开始推搡那些穿着红衣铁甲的巡捕,西北多慷慨悲歌之士,其余地方怕武卒,他们可不怕,死便死了!
便在武卒和百姓推搡矛盾变大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轰隆一声巨响,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了巨响浮现的方向,所有人,双眼,面庞,瞬间一片赤红。
因为有咆哮的火焰瞬间碰撞,扩大,爆发。
从酒楼的每一个窗户,每一处通道,每一座门,像是被远古的祝融一把抓在了手中,灼热的温度将天地烤灼。足足百枚能够攻破中三品武者罡气的破气矢,瞬间化作了灰烬。
李吟香的双目瞪大。
赤红的火焰没有伤及任何人,只是从他们的身边流过,将一枚失误射向她的弩矢烧成了灰烬,她屏住呼吸,看到那人拄着刀,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口,滚滚的热浪在他的周围。
黑发,衣摆,随着背后大氅,一同舞动着。
可是火光之中,他的神色却依旧冷淡。
火焰徐徐散去,整个酒楼散出一股青烟,却依旧伫立,所有人都已经失却了战意,纵然他们还占据着地势和人数的优势,但是已经没有人有勇气拔刀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匹奔马奔过来,马背上有一个刑部官吏打扮的男子几乎来不及喘气,右手挥舞手中的卷宗,大声喊道:“有人报官了,那个被杀死的周巢,其实是大荒寨的内奸,咳咳,是内奸!”
他看到火光冲天之后,便一口气冲来,好悬没有栽下马去,在下面守备的刑部高手瞪大眼睛,怒道:
“你说什么?!”
赶来的官吏上气不接下气,道:
“不,不仅如此…”
“新传来的情报,大,大荒寨已经给一个人平了,彻彻底底地平了,周巢可能是最后一个人!”
他举着手中的一个袋子,以使得所有人都能看到,道:
“这是赏钱,千两银。”
众人瞬间变色,商户等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而百姓中则爆发出一阵叫好声音,这个时候,那个官吏才松了口气,不断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他可是看到了情报的,当看到火烧起来的时候,几乎险些给吓死过去,好险,好险是赶上了…
焚山温酒的爷啊这可是…
三楼之上,刑部文捕头神色微变,收刀恭敬道:
“这…那些商户不知真相胡乱报官,在下失职误查,还请尊下勿怪…”
王安风只是冷淡点头,现在下面好歹是让出了一条道路,踏空而下,官吏将手中可去刑部兑成现银的玉牌装在口袋,恭敬递给王安风。
酒楼掌柜看着自己的酒楼,哭丧着脸,几乎要昏过去。
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响,看到了一个紫色的口袋落在自己前面,露出翡翠色的玉牌,上写一千两三字,呆滞了下,抬起头来,看到一袭黑衣已然上马。
还不等他抓起这个玉牌,李吟香已经奔了出来,在他之前一下抓起,口中呼哨两声,一匹青马追上,少女翻身上马,挤开人群,勉强追上徐奔的红马,将手中的玉牌举了下,道:
“那个,修缮酒楼,只要三百两不到的…”
“那钱刑部会给的,这个是你的,收好啊…”
黑衣之人冷淡道:
“某给出的东西,从不曾有收回来的。”
李吟香尴尬收回了右手,想了想,不肯放过,又自顾自道:
“那些商人真是不识好人心呢,胡乱报官,这样你还是救了他们啊…,我想他们一定会很后悔没能够好好感谢你吧?”
赤色瘦马突然停了停,李吟香看到马背上的青年侧身看她,面庞弧度坚硬,黑色的眸子隐有些淡漠,隐有讥诮,声音冷淡,像是透过了冬日的夜空,透着狷狂:
“某救他们。”
“与他们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