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卫民刚回到公寓时,邹国栋正手捧一盏香茶,也在客厅望着窗外,欣赏着夜色。
不过宁卫民开门一进来,邹国栋就把茶水放下,快步走了过来,盘问他和曲笑到底什么情况。
“行啊你小子,真是不言不语心计多啊。国内的时候,看你假模三道,不近女色的样子,还真以为你立志要去少林寺呢。怎么一跑到日本,这么快就泡上妞儿了?快快从实招来,你和小曲是什么时候接上头儿的?你们俩进行到哪一步了?咱们公司模特大赛的冠军怎么就落你手里了?”
“什么跟什么呀!就没这么八宗事儿!”
宁卫民一边低头换鞋,一边义正严词的辟谣,显得光明磊落之至。
“我说邹总,在我心里,你可向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正经人啊。能让你心里惦记的,肯定全是公司的发展大计。你说你,怎么一到了日本也变得庸俗起来了?简直都跟日本的欧巴桑没区别了。你跟我打听这样的花边新闻,就不觉得有损名誉,有失身份吗?不信谣,不传谣,实事求是,远离低级趣味。连这么简单的事儿怎么也做不到了呢?”
也可能邹国栋来东京待了几天,确实受到了资本主义灯红酒绿的熏染。
还有可能是身处时装行业的原因,在国内就受到了改革开放后一些开放思潮的影响。
反正在公司大多数眼中不苟言笑,如黑脸包公一样的邹国栋,这会儿因为酒精的效力,难得显露出开化的一面,说上了时髦话。
“我真是不明白了,不就谈恋爱吗?有什么可瞒着的?我又不是封建脑瓜,能理解啊。哎!除非你小子压根儿就没打算对人家负责,就想玩玩儿。你…你不是吧?”
“朋友,真的只是朋友。”
宁卫民回答斩钉截铁,换上了拖鞋的他,再不理会邹国栋,故作出大义凛然的姿态步入客厅。
只可惜这仍然没用,邹国栋这样认死理儿的人,八卦之魂一旦泛滥,可没那么好打发。
而且这家伙还挺贼性的呢。
不但尾随在后,步步紧追,来了个山西人要账——定后跟。
就连宁卫民偷拿在手里,想要找个地方好好收起来的东西,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什么朋友啊,我的眼睛又不瞎。你手里拿的什么呀?哎哟,像是条围巾啊!小曲送的吧?你还敢说你们俩没事儿?切!其实在饭桌上我就看出来了,郎有情,女有意。这顿饭啊,唯一多余的就是我。”
“你也知道你多余啊?就多余请你吃这顿饭,好心没好报,全是胡编乱造。”
宁卫民被缠磨得紧了,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片儿汤话难免开甩。
可邹国栋却偏偏正在兴头上,他非但没听出宁卫民的不乐意来,还滔滔不绝的唠叨上了。
“谁胡编乱造了?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们一个男未娶,一个女未嫁,恋爱完全可以公开化嘛。大大方方交往不好吗?你要担心你们的事儿会在公司造成什么不好影响,那可没必要。人之常情,我都非常理解。何况小曲的优秀也是明摆着的,人家是用成绩说话的。即便你关照一二,在她身上多投入点公司资源,也无可厚非。谁能说三道四?”
“说真的,我倒觉得你小子挺有眼光的。论容貌、论身材、论气质,人家小曲都是首屈一指的,没的挑啊。更难得的是小曲这女孩子品性也好。她跟大多数的模特还真不大一样,烟酒不沾,既不凑热闹,也不好虚荣。从不附庸谁,更不去钻营。哪怕拿了首届模特大赛的冠军也没变娇气,长脾气。怎么看,都是一个难得好姑娘。不怕你不爱听,公司上下惦记她的人多了去了,听说还有大官儿的儿子想追他。可她无一例外,全没看上,最后还是让你得了手。你说你,福气大不大…”
邹国栋发自肺腑的夸赞曲笑,让自诩慧眼识珠的宁卫民听得无比欣慰,就像他自己受到了夸奖一样。
可哪怕如此,他也仍保持着铁嘴钢牙。
“打住,打住!小曲当然优秀,她什么样我再清楚不过了,她就是我发掘的。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凭空就把我们捏咕成一对儿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有逾礼的举止了?我是男的没关系,人家小曲可是姑娘家。明明就是正常的交际关系,你干嘛非往庸俗上扯…”
邹国栋不敢置信的看着宁卫民。
怎么也没想到话都说这份上了,这小子仍予以否认,而且还这么强词夺理,振振有词。
“啊!这都有实证了,你…你还不承认?”
“我承认什么啊我?你所谓的实证,不就一条围巾嘛。这可是日本东京,是过西方圣诞节的。入乡随俗,圣诞礼物,怎么了?人家小曲就怕你这种人胡琢磨,瞎编排,才单独的时候把东西给我的。事实证明,很有必要。”
宁卫民继续的狡辩,已经不是可恼了,而是可恨。
邹国栋被他这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本事简直要气晕过去了,恨不得咬这小子一口。
“嘿,你可真是死鸭子嘴硬啊。非抓着你现行才认账是不是?”
“哼哼,吃柳条拉筐,你就编吧。入错行了老兄,你该去电视台写剧本去…”
“好好好…”邹国栋这叫一个咬牙切齿啊,他还非要叫这个真儿了。
索性一拍大腿,把所有掌握的证据一股脑抛出,兜了个底儿掉。
“你不是狡辩吗?那我就问你,你对人家小曲没意思,干嘛这么刻意关照她啊?还非得拉上我垫背。要是一般关系,你犯得着这样?”
“我再问你,你们俩之间要没点儿事儿,人家小曲会大老远从京都过来看你?听话茬这都不是一回两回了。小曲还花钱给你买那么多好吃好喝?人家有钱没处花啦。”
“我还要问你,如果你们不是一对儿,那弄什么情侣表?我刚才吃饭的时候,差点没被你们俩手腕子上的两块表给晃瞎了。都是卡地亚呀!还都倍儿新!这没错吧?可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折合成人民币,这么一块表得好几万呢!小曲的劳务费再多,凭她自己想买这么贵的表,也得干上半年啊!凭她的性子,能舍得这么大手大脚的花钱?不是你这家伙给买的,还能有谁?你还有脸跟我说你们没事儿?”
好家伙啊,邹国栋一下子来了个华丽转身,当场变成了毛利小五郎啊!
就这证据,这分析,全都一套套的。
虽说就没一条靠谱的实际证据,可偏偏还就让人不好分辨,无从解释。
一时间,就连宁卫民这能言善辩的主儿,也不禁支吾起来。
有点不知该怎么才能把事儿说清楚了。
真是天地良心啊!
他们手上戴的卡地亚,那可不就是纯粹的巧合嘛!
曲笑的是石凯丽给买的,宁卫民的是松本庆子送的。
这完全就是两码事儿啊!
可问题是,这能说吗?
邹国栋又能信吗?
于是磕巴了老半天,宁卫民也只能是避实就虚,试图转移话题。
“你呀,就是疑人盗斧。反正是认准了我们俩有事儿了,所以看什么都不正常。我也懒得跟你掰扯了,白费吐沫,你也不信。我就跟你说一句,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跟着他走到房屋角落,道貌岸然地做出商业精英的样子。
一伸手,把客厅里的一个拉杆箱推了过来。
“我说邹总,咱能不能合计点正事儿啊?你看,这次展会参加的太急了,我临时弄的宣传资料太简单了。就配了点产品照片和基本数据。这种东西给客户看,其实很伤易拉得品牌形象的。市场反应多么好,你也看见了。后续我们肯定应该加大广告方面的宣传投入,积极参加展会,这对吧?那这拉杆旅行箱,是不是有必要拍个正式点的商业广告?哪怕是平面的呢。哎,我个人倾向于在东京找广告公司制作啊,这儿的水平比国内可高多了。整个亚洲的时尚中心啊,不是开玩笑的。就是费用上…”
应该说,宁卫民要谈的事儿确实是正经事。
以目前的大好局势来看,为拉杆旅行箱的宣传拍摄广告,那是相当有必要。
可问题是联系起刚才的对话,让邹国栋只觉得他虚伪,识破了他这是在行连消带打的奸计。
那人家怎么会愿意上这个套儿,让他得逞啊?
又怎么可能有心思继续跟他深聊啊?
实际上,邹国栋只感索然无味,连一句话都懒得跟宁卫民谈了。
于是摆摆手,干脆扭身回房睡觉,直接就把这小子给晾了。
而且哪怕就这几步路,还忍不住要发发牢骚敲打他呢。
“聊什么聊!你呀,一点实诚劲儿没有。我算看明白了,甭想从你嘴里掏出一句实话来。你不愿意非吐沫,我还不愿意搭理你了。咱明儿见吧。”
拉开房门的时候,邹国栋停下脚步,又忍不住给了宁卫民两句挤兑。
“其实广告的事儿啊,你拿主意就行了。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明说吧,你不就是打算关照小曲吗?没问题呀。劳务费也无所谓,二百万円你要嫌少,就给三百万。反正无论多少我这儿签字都过。这你放心了吧?对了,我回去后,宋总要问起来啊,我就说你跟小曲肯定没事儿,完全就是革命友谊。这总行了吧?真是的!”
跟着推门就进去了。
结果没一秒钟呢,他的身子居然又退了回来。
似乎犹不甘心,还扭着脖子又撂下了几句狠的。
“还有,我可告诉你啊。你要是真喜欢小曲呀,就好好替她想想未来的发展。模特这行顶多就是个青春饭,不是长久之计,小曲的黄金职业年龄也就眼前这几年。而且这个圈子越来越乱了,时间长了,说不定小曲就被人给带坏了。你后悔都来不及。你要是果然对人家没意思呢,那你也尽快跟人家说清楚了。反正小曲对你明显有意。像这种事儿,就怕含含糊糊。拖得越久,误会越深,越能伤人。你小子别坑了这么好的姑娘。那样的话,我瞧不起你!”
直至这番话说完,情绪畅快了一些,邹国栋才终于进屋了。
随着“咣当”一声闷响,只留下宁卫民独自闷坐在客厅里发愣。
还别说,邹国栋充满鄙视的话确实不无道理,带给了宁卫民很大的精神触动。
虽然他表面上没说什么,可揣摩着手里的围巾,心里却忍不住重新回忆起自己和曲笑交往的过程和细节。
细细思量起自己的行为举止,到底有没有过分的地方,是不是曾经撩拨过小姑娘的心思,以至于让人误会。
甚至真的认真思考起,和曲笑到底应该保持在什么程度比较合适,还有模特生涯对曲笑未来会造成的全面影响。
说实话,今天分手的时候,曲笑的表现真让他出乎意料。
那到围巾入手的一刻,他忽然间发现,曲笑已经不是过去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看到她害羞逃离的慌乱样子,居然莫名觉得有些心动。
可以说,这时的曲笑,让他清楚的感受到了男女情欲的需求,以及一段罗曼史即将开展,尽在掌握的契机。
可问题是…自己这样的一个人,本是打算游戏人间的。
是真没有想过要像常人一样的结婚,娶妻生子啊。
曲笑越是这么优秀,越是这么单纯质朴,他就越不忍心祸害这么好的姑娘。
毕竟他们心理年龄差距太大了,对待生活、事业、家庭、社会的认知也不一样。
真要图一时欢愉,就把她拴在自己这棵歪脖儿树上。
可有点下不去手啊,会心生罪恶感滴!
而且维护这样的感情,需要耗费的心力和精力太大了,本来就是两种人嘛。
更何况,他早已经先一步对松本庆子动心了。
像她那样言行举止得体,思想成熟,非常懂得男人需要什么,永远以优雅和温存示人的女人。
才是让他一见钟情,发自内心喜欢的类型。
他和庆子相处的时候,真的毫无压力,感到特别省心和放松。
与他和年轻的姑娘打交道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那种感觉才是他需要的。
所以有件事邹国栋还真弄错了。
刚才他之所以会提起广告的事儿,虽然有徇私之意,
可初衷还真不是为了曲笑,他本来是想跟邹国栋好好聊聊松本庆子的。
那是区区几百万円的事儿吗?
一个日本的一线女星,起码也得几千万円才够啊!
真是的,这不成了猴吃麻花——满拧了嘛!
邹国栋这家伙也太没耐性了,怎么就不能容我把话说完呢?
就在宁卫民一脑门子官司,独自烦恼的时候。
差不多也是这个钟点,搭乘地铁回到北千住酒店的曲笑,也走进了属于她自己的客房。
虽然时间已经十点了,但曲笑却迟迟没有去更衣沐浴。
她脱下鞋子之后,没有往屋里走,只是靠着客房大门上,盯着窗户外远处的霓虹灯,久久出神。
此时此刻,她的思绪居然还停留在地铁口时,她和宁卫民分别的一刻。
一想到自己今天居然做出了那样大胆的举动,她就觉得自己脸红、心跳、发热、颤抖…难以自控。
但与此同时,又有一种庆幸。
她庆幸自己终于主动向前跨进了一步。
总算在重要的时候鼓起了勇气,用那条亲手编织的围巾向宁卫民宣告了自己的情感。
否则的话,他们之间也许永远都是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