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从云快马进宫之后把马交给门口禁军将士,从东华门进去,踩着石砖大道往里走。
青色石砖被雨水染湿,踩在上面有滑,两边红色高墙耸立,中间大道宽阔,天上小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史从云没打伞。
踩着已经磨平的砖石,踏入这不知道换了多少次主人的皇宫,顺着大道往前。
当天他们入宫时,在这死了一个内殿直的禁军,不过一个人的性命在这时代毫不起眼,连波澜也起不来一点。
走了一会儿,看见前方有个打伞的人,史从云靠上去,发现是李谷。
“李公。”史从云拱拱手。
李谷苍老许多,见他也回礼,“皇后请你进宫的。”
史从云不假思索点头,“李重进回来了,她拿不定主意。”史从云和李谷一面缓缓往前走,一面说道。
“皇后那边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看。”李谷说。
四周小雨沙沙的下,和李谷他不必有所掩瞒,这次他能率先回京控制局面,至少有李谷一半的功劳,李谷提前告诉他消息,李谷让自己儿子打开东华门,这些都是能成功的关键所在。
史从云烦恼的挠挠头:“不知道,我这一路走得不快,就是下不了决心。”
“怎么下不来决心?”
“李重进这个人有战功,有威望,和我有矛盾,但总的来说是个不错的人。”史从云一边走一边道:“但他的威望,功劳摆在那,又让人不放心。
特别是她这次做的事,居然领着大军在外面不回来,直接要挟某,最让我不爽,当时我恨不能把他逮回来碎尸万段!”
“现在呢”
“现在我又后悔了,他乖乖回来,名正言顺杀他的理由都没了。”史从云不爽的说。
“其实李重进毕竟不是边关外镇节度,我看没那么危险,李筠那些人才是需要防备的。”李谷看着他开口道,随即回神:“我看你是早有主意吧,不过想找老夫要个借口。”
“哪能,李公想多了,我这是咨询你大事。”
李谷看着他,似有些不信,“事情还是由你决定。
老夫也说明个态度,在老夫看来你要除李重进也无可厚非,但现在不成,当下官家才走,稳定天下为首要,如果李重进死了,会给李筠等人借口和机会,张永德等人也会惶惶不安,王朴,范质等人更不会同意,朝廷不得安宁,会乱了接下来的大事。
若往后你挟军威武功回来,朝中全部信服时,到时你想如何老夫也无异议。”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很快就到了垂拱殿前,宫内的东西班直已经换成史从云的心腹禁军,由符昭愿统帅,见到他都连打招呼。
史从云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算计,郭廷谓,闾丘仲卿的考虑非常对,李重进威望高,名声大,是巨大的威胁,所以除掉他对自己最好。
但郭廷谓和闾丘仲卿都有自己的短处,那就是他们都想得太好。
世上的大事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与他们的境遇有关,虽然是乱世,但郭廷谓是郭子仪后人,父辈都是身居要职,他有教养,有学问,但肯定也自小少有挫折,闾丘仲卿也是山东的名门,不说位高权重,至少是衣食无忧。
而史从云不同,他以前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有自己的一点小特长。
赚钱多的是别人家的孩子,有出息的是别人家的孩子,找了个工作不顺心,待遇不好,也要忍着干下去,暗恋的漂亮女孩嫁给有本事的人,偷偷哭一场然后抹干眼泪继续笑呵呵活着,不然呢?难不成不活了。
遭遇的挫折多了,早习惯了妥协和隐忍,也明白世事艰难。
李重进他不讨厌,虽然两人有矛盾,但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杀之而后快,因为当今大周,如果还有人能威胁他的地位,那必定不是皇后,而是李重进。
可正如李谷说的,杀李重进的代价太大,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
就像秦始皇和刘邦,他们都是首先推行郡县制的人,在后人看来这是一种进步,可在当时却是千夫所指的,特别是秦朝失败之后,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是失败的制度,要回到春秋战国。
不同在于秦始皇像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一生太顺,出身就荣华富贵,所以也太骄傲,不知道妥协隐忍,什么事都不容置疑,想着一步到位。
刘邦则是个市井小人物,他一辈子受了太多冷眼,挫折,知道隐忍,妥协,鞋子里有石头,再不爽再难受也不能停下,先一步往前走出当前困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事实证明步子太大是要扯着蛋的,史从云已经感觉隐隐有些蛋疼了。
所以在万岁殿见到神色紧张的符皇后时,史从云直言道:“请皇后让他回扬州吧,继续做他的淮南节度使,只要离开京城就好。”
符皇后诧异,小心翼翼的问他:“秦王真的让他走?”
史从云点点头,“皇后这是什么话,李大帅自己说要回扬州,他是太祖皇帝的外甥,是官家的同辈,皇室宗亲,我能不让他走吗。”
符皇后不说话,微微点头。
其实史从云也不是放任不管,司超已经接替韩令坤的职责,为镇淮军节度使,往后驻军在涡口,实际控制着淮河和淮南。扬州那地方如今是比较繁华了,但水网四通八达,四面无险可守,如果有万一也不足为虑。
一旦他根基稳固,乃至改朝换代,到时随便都能把李重进召回来拿捏。
之后几人在垂拱殿见面,李重进还是一张黑脸见他直接劈头盖脸道:“堂堂秦王,连见某的本事都没有吗。”
史从云呵呵道:“你不奉诏,擅自率军在外,朝廷没治罪已经是宽仁,还是快谢谢皇后的吧。”
一句话,顿时让李重进气焰全无,甚至有些紧张害怕的单膝跪拜道:“谢皇后仁慈。”
符皇后看他一眼,依旧是端庄稳重的模样,点头道:“起来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是大军调度兹事体大,往后再犯就别怪国法无情。”
李重进连称是,并保证再不会犯。
史从云突然发现这符皇后还真有表演的天赋,完全没有之前的紧张和不知所措。
之后李谷接过话:“李大帅此战有功,朝廷已经决定,特加官中书令,按照大帅所愿,依旧镇扬州。”
说完李谷将枢密院和三省通过的制书从衣袖中取出,递给李重进,这是他们在后堂准备好的。
李重进双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随后向皇后跪拜谢恩,只有又向李谷拱手,最后看向史从云,欲言又止,最终又变成短短四个字,“后会有期!”
史从云拱手:“下次再见,说不定又是什么样,不过扬州是个福地,你年纪也不小了,好好在那享福吧,这样你的荣华富贵能够惠及子孙,你的世俸爵位能有后人承袭,你的功劳名声也为后人传颂。”
“哼,那可能吗。”
史从云听完笑起来,“你向来是军中的一条好汉,说话直来直往,某也直说,如果不可能,你还能出大梁城不成,天下兵马有多少归我调遣。
你替我挡住北汉贼兵,我都记着,要去扬州尽管去吧,那是快宝地,好好享福吧。”
“你!当着皇后说这样话......”李重进怒道,言罢有无奈的说:“某知道了。”
就在李重进转身准备告退时,突然回头在他面前跪下,“秦王!你能发誓保我家小平安吗,你不保证,某不敢出京!”
李重进这一举动,很突然,连皇后和李谷都吓了一跳,符皇后下意识想要伸手让他起来,突然反应过来李重进求的不是他。
史从云对他的突然动作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镇定下来。
“我发誓,只要你在扬州安享生活,你们一家朝廷必会善待。”史从云严肃的说,李重进听他说完,再三对他强调:“你要记住!”
随即才起身,对他拱手,随后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大殿里三人一时无言。
“没想他会这么怕.....”符皇后小声说。
“天下没人不怕死,特别是牵扯到家人的时候。”史从云接话,他也颇为感慨,让李重进这样一位硬汉给他这个仇人下跪求饶,肯定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历史上赵匡夺取北宋之后,李重进再三上书要求进京拜见皇帝,可赵匡对别的节度使都很宽容,唯独不准李重进进京见他,最后逼得他造反。
他第一反应就是认怂,求苟全性命,谁又不怕死呢,都是被逼的。
李重进也怕,这次短暂的斗争想必也让他明白了和史从云的差距,他原本还希望以大军要挟的方式寻求和史从云谈判,可史从云根本没给他机会。
大殿外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不停,史从云心里却明朗起来,守住河阳,摆平李重进,所有的大军都安全回到大梁,这一下因官家去世造成的所有不安定都被摆平了,局势完全在他掌握之中。
他十分享受这种感觉,倒是符皇后似乎更加小心翼翼,紧张万分了。
下午,李谷告退之后,史从云去了枢密院,和魏仁浦,闾丘仲卿敲定新的任命。
将韩令坤从涡口调回京城,担任殿前都虞侯,司超家检校太尉,出任镇淮军节度使,沿江巡检。
镇淮军,原本是征讨淮南占据涡口之后设立的一支军队,主要负责淮河防线。
完全夺取淮南之后,在显德四年的时候迁到庐州,也就是后世的合肥,因为大周的防线已经从淮河前推到长江了。
所以镇淮军既是江防大军,也是控制淮南的核心兵力,史从云让司超去掌管。
枢密院和三省自然毫无压力的通过了,给官员任命的官方文书叫制书,是有固定格式,需要时填写的,平常官员需要三省首官的印章和签字,随后官家家玺印,通过吏部才能发出去。
将领稍有不同,现在的将领需要经枢密院,这原本是兵部的活,不过兵部早被枢密院快架空了。
枢密院魏仁浦,闾丘仲卿,毫无疑问的通过了,之后史从云又亲自去三省的办公地点,地点在皇城东侧,进东华门百步之后往北转,穿过一条砖石大道,旁边还有皇宫的厨房,这里叫御厨。
官员们平时上直是从东华门进来贴着城墙就直接往北转,十几步后就有朱色小门,进去之后就是三省办公的地方。
那一片也被统称为政事堂,史从云是从枢密院办公的地方去的,需要往北走数百步,过左银台门,进宣佑门,再往北面小门进去。
进去之后三省的办公地点隔着一道墙,各有宽阔的四合院子,每处厢房十几间。
东面最先是中书省,平日坐镇的首官是宰相中书侍郎王溥,还有许多中书舍人等官员数十;
中间的是门下省,首官是宰相门下侍郎范质,还有门下给事中等官员数十;
最北面的是尚书省,尚书省最为特殊,也最靠大路边,因为中书门下只是议政部门,尚书省是执行部门,所以政令在中书,门下和皇帝的三处都有可能被驳回。
但只要到了尚书,就可以执行了,所以尚书省权力非常大,尚书令作为尚书省首官,自唐朝开国至今,从没加封给人过。
坐镇尚书省的就是左仆射李谷。
见史从云来,大小官员无人敢阻拦,还有不少官员纷纷出来迎接,值岗的官员还讨好的提出完全可以从尚书省先盖章签字,反正他带来的制书肯定能通过,不必麻烦的走一遍。
史从云拒绝了,还很认真的提醒:“诸位,照章办事,可不能乱来,咱们朝廷都没规矩,那天下焉能不乱。”
众人连连点头。
史从云随即按照章程,从东面一间间房间去走,把所有的印章和签名都弄好了,随后才往北去垂拱殿求见皇后。
官家不在,皇后摄政,皇后需要代替官家在垂拱殿上直,每天处理奏疏,面见宰相。
史从云来的时候,通报的太监领他见去。
见到符皇后后,史从云按照规矩行礼,然后才拿出所带的制书,请皇后加盖玺印。
皇后看他规规矩矩的模样,却神情激动起来,搞得史从云有些诧异。
等到加盖好玺印之后,符皇后让太监出去,突然盯着他开口道:“你准备害我了吗!”
史从云一脸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