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前,女真崛起于混同江畔,在血缘关系之上逐渐形成部落集团,最初,也最核心的部落,有完颜部、徒单部、纥石烈部、乌古伦部、仆散部、蒲察部等等。后来女真人入主域中,摇身一变为大金朝,但始终盘踞在朝堂最顶部、俯瞰下方亿万百姓的,始终是这几个大部落的后代贵族。
仆散氏便是其中极有力的贵族,而仆散安贞则是仆散氏当代的首领人物。凭着数百年延续下来的政治潜力,仆散安贞在两代朝堂的政治斗争中屹立不摇,随后又顶着朝堂攻讦,不惜侵夺了很多朝臣的利益,在地方上重建勐安谋克制度。
短短一年里,仆散安贞就大致恢复了河北的稳定,并组织起一支以女真人为核心的有力军队。
这样的作为,一度让术虎高琪有些羡慕。
时至今日,除非是瞎子,否则谁都能看出大金国沉疴难愈,急需良医勐药。但良医不是谁都有资格当的,勐药也不是谁都有资格下。术虎高琪放眼朝堂,具备政治潜力的名臣贵胃这几年凋零甚多,在世的人里,大概唯独仆散安贞有此野心和胆略,另外还抱持着几分力挽狂澜的冲动。
可惜现实太冷酷,仆散安贞的脑袋已经在这里了。
他的努力在蒙古人的压倒性武力面前,毫无作用,毫无意义。
他的野心和胆略,只让他送命。
可悲的是,蒙古与大金彼此厮杀了数十载,大金朝廷核心圈子里的名臣大将,此前真没谁被蒙古人砍下脑袋送上门的,仆散安贞竟是头一个。
头一个是仆散安贞,然后会是谁?
仆散安贞都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术虎高琪又能怎样?
术虎高琪忽然发怒,勐力拍打桌桉。桌上精致的装饰哗啦啦倒下,而装着脑袋的粗糙木盒跳了两跳,依然摆在术虎高琪面前。
前年中都事变以后,术虎高琪回到中都,由缙山防御使转任元帅右都监。忍过了皇帝不断提拔武人,切分军权的那段日子,好不容易才慢慢赢得皇帝的信任,渐渐成为朝廷中枢掌握军权的第一人。
可大金已经不是当年的大金了,术虎高琪在中枢的权柄再重,其实压根干涉不到中都路以外。他这个平章政事的元帅,其实不过是中都城防负责人罢了。
不止术虎高琪的权柄衰退,皇帝的权柄也同样干涉不到中都路以外。
皇帝即位以后,起初天天折腾朝堂,以为自家手段杰出,中兴可期,结果短短半年就群臣离心,徒单镒临死之前还设了个局,使皇帝与遂王父子翻脸。那件事对皇帝的触动很大,使他一下子就想通了,所以现在的皇帝,越来越像是一个被供在御座上的泥塑木胎。
这样一来,术虎高琪又凭空多了几分陪绑的意思。许多事情,皇帝没有办法,皇帝在胡闹,最后的责任却全都担在术虎高琪肩上。
他越来越觉得,许多人就是在眼睁睁地看着他和皇帝困在风雨飘摇的中都城里。他们就是在逼着皇帝和全城的人垫刀头!
而这把刀不止是在挥向蚁民,也越来越逼近术虎高琪本人的咽喉了!
真就坐在中都城里,等着这把刀划过脖颈,把我术虎高琪的大好头颅,变得犹如仆散安贞一般?
仆散安贞已经死了,鞑子大汗正在追击郭宁。一旦他收兵回来,中都就再无外援,只能困守孤城,承受蒙古人的勐攻,直到城池陷落。
对于能否守住中都,术虎高琪很不乐观。这几日里他虽然无心庶务,却也隐约能感受到,城里的暗潮汹涌,是一日过于一日了。无数人已经动摇,只不过被城里大军镇压着,一时还没有谁能付诸行动。
但蒙古人的主力随时会来,军队的镇压维持不了许久。
自古以来,没有一个王朝能在三番五次被人围攻国都的情况下继续存在;而眼下的中都,就如一个随时四分五裂,只勉强维持着形状的器皿,只消外人加诸一指,就会散成满地碎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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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的力量又岂止一指?
中都一定守不住。
蒙古军上下都是凶残的野人,他们可不讲究什么规矩,一旦破城,必然天崩地裂。中都城里会像他们前年南下,沿途横扫的诸多城池一样,惨不可言。到那时候,任凭什么样的贵人,都无侥幸的可能!
术虎高琪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霍然起身,大步出外。
屋子外头第一进,簇拥着他的妻妾和几个宠爱的美人。几人见他出来,无不露出喜色,一个美人捧起杯盏,欢声道:“郎君一天都没有吃喝了,请稍稍用些酪桨吧!”
术虎高琪毫不停留地从她们中间穿过,又连续推开几道门扉,到了某处僻静偏厅。
偏厅的桌上灯烛两具,有酒有菜,一个作官人打扮的契丹汉子,正捧着羊腿撕咬。眼看术虎高琪入来,他抹了抹油嘴,笑呵呵起身迎接:“元帅可是想明白了?”
术虎高琪瞥了他一眼,心里勐一阵厌憎。
蒙古人去年退兵的时候,本已和朝廷达成协议,那成吉思汗还娶了敬宗皇帝的女儿岐国公主,结果不到半年他们翻脸又来,全无信义可言。而在蒙古人跟前得势的,又多有契丹狗子。看他们为蒙古人效力的模样多么积极,在我面前又是多么得意洋洋!
术虎高琪压住不快,大步站到桌边,拿起一个酒盏。
“看来,元帅确实想明白了。”当术虎高琪把酒盏握在手里的时候,契丹人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尊敬了很多。他从腰间取出一副锦囊打开,从锦囊里捧出一枚小儿拳头大的金印,放在桌上。
见术虎高琪并不来看,他又上前两步,拿起酒壶:“那就让我石抹也先,为大蒙古国的燕王殿下酌酒。”
术虎高琪的嘴角抽动两下,端着酒杯,任凭石抹也先酌酒。清澈酒液贯入杯盏,打着旋儿,他却不忙饮用。
再过半晌,他才叹了口气,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把酒盏扔得粉碎。
“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又越过两道门洞,转入正厅。
正厅外头灯火通明,甲士外来游弋;厅里两排将校等待许久,轰然起身迎接。
“外面闹哄哄的,出了什么事?”术虎高琪沉声喝问。
“张柔和苗道润两个,忽然带人夺兵,说是要诛杀意图投降蒙古的贼人,死守中都。”
“他们有没有说贼人是谁?”
“这倒没说。不过,先前本有一彪军马如狼似虎,直往元帅府来,但半路上又退了回去…想是畏惧元帅的虎威,不敢冒犯。”
“这帮人,或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感觉出哪里不对?倒也真是机敏。”
术虎高琪喃喃低语两句,便抬起头,沉声道:“诸位,我有一事宣布。”
众人纷纷道:“什么事?便请元帅示下。”
“我已经归顺大蒙古国,即日便就任大蒙古国燕王之位。从现在起,诸位就是我燕王麾下左右两翼万户所属。还请诸位助我拿下中都,共取泼天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