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缯的年岁甚高,出仕却晚,在史弥远的心腹党羽中,地位不如先后出任枢密院都承旨的所谓“四木”。他这两年时常为史弥远的子侄辈奔走,那就是开始考虑自家的身后事了,想要藉着此行筹谋些钱财,乃是理所当然。
但他之所以如此,不仅仅为了钱。
宣缯能够获得史相公“肺腑”之称,皆因他是嘉泰年间的太学生,当年和时任国子监国子正的理学大家魏了翁、着名的文人刘爚彼此唱和,交情很深。
理学人士刘爚建议史弥远崇奉理学、起用理学名士以美化其形象。开禧三年,史弥远联合群臣,以误国的罪名诛杀韩侂胃,随即以朝廷的名义收招诸贤、罢除学禁,争取理学士人的优待。在这个过程中,宣缯发挥了很关键的作用。
与此同时,他在各个任上很少藉着史弥远的威风谋取利益,在史弥远的小圈子里头,算是官声甚好的一位。他竭力要去北方一行,是真希望能与郭宁敲定合作,以此来稳定大宋国外的局势,进而稳住越来越胡闹的大宋政局。
在北方金人看来,宋国之孱弱,体现在他们隔三差五总要自毁长城,把自家朝堂上的强硬派、主战派一个个地砍头、贬谪。等若某条汉子一边与人角抵,一边还拿着匕首慢慢剁自家的手指头,数十载坚持下来,南人的血性和胆量,便被他们自家阉割掉了。
其实很多事情有其复杂的背景,倒不能简单地以孱弱视之。在宣缯看来,大宋南渡以来,在对外战和上的屡次吃亏,关键并不在外,而在内。许多事情外人界觉得是大宋朝堂深思熟虑的结果,实则不过是朝堂内部争斗的余波罢了。
大宋开国以来的祖宗家法,便是优握士大夫。而士大夫与皇帝的博弈几乎从来都没有停歇过。
远的不去说,比如开禧年间立主北伐的韩侘胃,便是兼有外戚身份的皇帝近习。韩侘胃历任武阶而至丞相,每一步都代表了皇权的扩张。
所以韩侘胃的北伐之初,便有士大夫预言说:“北伐之举,童稚忧其必败;债帅之遣,奴隶知其非材”。他们早就在等着北伐失败了,甚至心底里头还盼着北伐失败。
结果北伐还没完全失败,士人已经急不可耐地诛杀韩相而函首北国,动作迅勐得连三天两头宫廷政变的女真人都措手不及,打心眼里叫一声服气。
这么做,符合大宋优握士大夫的家法么?当然符合。
因为韩侘胃压根就不是士大夫,他是武臣、是外戚、是权倖、是皇帝的人!他所做的事,哪件不是秉承皇帝的意思?
他当政的这几年,皇帝或烦辰笔、忽鲧内出,一道道的乱命从大内发出,全然越过官僚体制,而丞相居然凛遵无违,一桩桩赶着去办…当大家是傻的,看不见么?
韩侘胃若不死得痛快点,许多事情拿到台面上一论,责任就要牵连到皇帝身上了!当朝的赵官家就要下不来台了!
士大夫们毕竟要脸,不至于做得太过分。
韩相既死,皇权就此萎缩,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
只不过,皇帝身边本来用以记录要事的身边屏风,如今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下少饮酒和少食生冷两条,还成天被小黄门举着给外人看。
皇帝是以此警惕自己,还是以此求告他人莫要暗下狠手,谁又知道呢?
皇权既弱,士大夫势张,才有了史相在位。
史弥远身为宰相之子,进士出身,根正苗红的士大夫,而且有确有出众的手段。他担当这个扼制皇权的任务,义不容辞,也足堪重任。所以他成了权相、独相,威势要远远超过韩侘胃,甚至和当年的秦忠献都差相仿佛。
但实际上,史相公并非凭借自身实力一手遮天之人。
北方那个周国公郭宁,凭着一次次厮杀从战场上夺取权柄。但有敢于作对之人,全都被他干脆利落地杀了。
史相却限于祖宗法度,轻易杀不了人,尤其杀不了士大夫。他有这一手遮天的局面,是因为无数士大夫官僚需要一个人顶在前头遮天。他这个宰执重臣,不过是士大夫们群起拥出的一把阳伞罢了。
对这种局面,史相当然是不甘心的,他既然身处政治运作的中心,就要编组属于他自己的权力集团,建立忠于他个人的政治势力。
为此,他明面上引召诸贤,实则一手合并了中书门下省检正官和尚书省左右郎官的职权,依靠薛极、胡榘等擅长实务而被讥为刀笔吏的人物,压制朝堂上的书生秀才们。
也就是说,史相公的威风,在于他一手按着昏君,一手压着士大夫。说他威风赫赫是不错,说他左支右绌也行。
尤其在清流士大夫这一面,他们人人都擅长扯着大嗓门,说一些正确却无用的旗号,每每让史相应付艰难。
这几年来,他们盯着史相不放的,一曰与大金开战洗雪国耻,二曰整顿朝廷财政,保证会子不贬值。
天可怜见,这两项根本就是互相抵触的,亏他们好意思提出来说!
要和大金开战,就要整军经武,就要预备天量的粮秣物资。为了筹措这些粮秣物资,朝廷要么加赋加税,要么就滥发会子,还能有什么办法?
反过来讲,要保证会子不贬值,就得减少朝廷的开销。朝廷开销用度去了哪里?要么就是养这些士大夫,要么就是养兵。减了士大夫的,那万万不成,但要减去养兵的…兵都养不起,怎么北伐?
这正反道理,聪明人都明白。可大宋朝野的聪明人太多了,正因为这两件事根本没法解决,偏就成天揪着这两个议题不放,非要史相公解决。
尤其是这两年里,因为大金衰弱两分,不知道多少无知蠢人成天喊着乘势发兵北伐,尤其是那个真德秀还长篇大论,写了狗屁不通的上中下三策。
简直可笑!
这才隔了多久,大金的铁浮图和拐子马有多么厉害,就全忘了?
西面那个金国,收拢了大金盛时布置在西北边境的精兵,在枢密院下设十三都尉,每一都尉以胜兵万人配之,在开封府日夜操练。史相曾经派人越境前去探看,探子回报说,那十三都尉之众强壮矫健,极为精练,步卒负担器甲粮食六七斗,一日夜行二百里。
这样的兵马,谁去抵敌?
东面那个金国更是凶恶。自那郭宁以下的定海军将帅,骨子里全都是造反的草寇,起家数载无日不战。女真人的军队他们打过,契丹人的军队他们打过;连一度横扫大金,屠杀军民百万,迫得大金献出公主求和的蒙古人,他们也打过。
如今他们虎踞中都,正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这样的兵马,谁能去碰一碰?
朝野汹汹,天天说要打,但执政的宰相知道,宣缯也知道,以大宋的力量,万万打不得。皆因朝廷不治,便疆场无恃。
一旦两国开战,数十万众厮杀就难免死伤,难免败挫;而以如今的朝堂局面,一旦军事上出现败挫,朝堂上的士大夫就会跳起来群起而攻,乃至动用政变手段,一口气把史相掀翻。
替代史相上台的新人,或许依靠皇权,或许紧跟士大夫,但他们在具体军政事务上能做的,无非是南渡以来用过无数次的政策,没有丝毫新意可言。
到头来,宋金两国的疆域未必有多大变化,顶多留下几首关于仓皇北顾、扬州烽火的诗篇。
在战争中死去的无数将士却等于白死了。他们的鲜血白白流淌,他们的家人日夜哭泣。朝廷毕竟体例尚存,为了抚恤他们,又得再发一期会子。
与大金是战是和,史相当然做了两手准备,所以才有李珏和应纯之在淮南的动作,才有史宽之出面,意图编练新军。
但稍有政治智慧和大局观的人都会懂得,最好的办法,便是维持和平。
而且需要大金和大宋的权臣携起手来,确保相当时间的和平。无论十年也好,五年也好,哪怕两三年也行。
或许有人会觉得可笑,觉得大国宰执的肺腑之人却只能看到两三年的未来,未免鼠目寸光。
宣缯早年未出仕时,也觉得史书上毫无远略的蠢物甚多。但他自家在史相门下奔走过,才明白为一大国掌舵何其不易,而大金的分崩离析又引发了多么复杂多变的未来。能够看一步,走一步,已经是极其幸运的了,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以此看来,像贾似道这样洒脱快活的年轻人,真是令人羡慕啊!这一趟我要是达成了目的,这年轻人也有大功,前途无量!
宣缯打起精神,和贾似道亲切闲聊了两句。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连忙压低嗓音,问道:“贤侄,有件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世伯你太客气了,有话只管问!”
“这上海行的生意,我蒙相爷允准,参了一股。眼下这艘船,其实是我的。”
“哦?”
“不过,咳咳…贤侄你当知道,我家中除了几十顷薄田,无甚产业。所以这艘船,我是找了庆元府那边的保舶牙人担保,连船带水手从一个大海商手里租来的。”
“这…”贾似道一拍大腿,连声道:“世伯你要租船,为什么不问我?前些日子我去庆元府,也多曾往来海上,你要海船,我可以帮忙筹措啊?不如这样,你别要这艘破船了,到庆元府,我给你找更好的!”
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替史相办事也就罢了,我自家好生积累的钱财可不放心交给你。万一你拿出临安城里的纨绔嘴脸,闹出了事,折了本钱,难道我也像贾济川一样,动不动两窍流血?
宣缯暗中腹诽,脸上微笑:“主顾舟契约都签下了,不好反悔。贤侄你只消帮我打听打听,这海商是否可靠。”
说着,宣缯从箱笼里找出了契约。
贾似道接过契约,翻过记录着纲首、事头等海员身份的几页,再翻过记录船只配备情形的几页,落到最后,才是宣缯和船东家的花押。
那船东家的花押,贾似道看得挺眼熟,那清清楚楚地就是明州章恺四个字。
“这章恺章子和,在庆元府是有名的人物,身上还有个通仕郎的官身…”宣缯解释了几句,看看贾似道的神色,问道:“这一位,你听说过么?他部下的水手,还有他的船,靠谱么?”
“靠谱。”贾似道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娘的靠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