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煜看了看那人漆黑空洞的双眼,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愤怒,面色却依旧和缓:“剑首,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是整整三十年,仁宗陛下今日来此,所谓何事?您应该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不救人,不传剑,不涉江湖事,更不管朝中恩怨!”
说话间,那人已缓步走了出来,行动间,仿佛一股劲力冲出,震落了身上的灰尘、枯叶,乌羽长袍在月光下整洁如新。
陈煜道:“十剑士的规矩,寡人清楚,寡人今日前来,不为其他,只是想送他进去,磨练磨练!”
剑首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白诺城,一双空洞如渊的眼睛,仿佛要将人的神魂吞没,他拖着低沉的声音说:“幽冥地府之中,没有磨练,只有折磨,陛下当真舍得?”
陈煜转头看向雪夜下静寂无声的青邙山和外面耸立的历代帝王的坟冢,道:“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无一不是要历经磨难,他若不能雕琢成器,玉碎又有何妨?剑首无需顾虑,只管按规矩办事就行!”
“昏君,你…”
白诺城的话还没说完,剑首忽然低头看去,刹那间,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再也说不出话来。
剑首微微躬身,凝视了白诺城片刻,扫过他筋脉尽断的四肢,最后摇了摇头,“一把好剑,可惜了。”
接着,他又转向陈煜道:“既然陛下舍得,我便将他带走了,一步踏入往生门,日后再见,不是大彻大悟,就是阴阳两隔!”
说着,他缓缓转身,白诺城的身子紧接也着被一股内劲托起,随他一同进了那扇石门,“咚”
“大彻大悟,阴阳两隔——”
石门已关闭许久,陈煜依旧站在原地,直到秦夜低声喊了一声:“陛下,陛下?”
当陈煜回过神来,发现剑四都已经远去,他看了看盘坐阵中,宛如石雕的十剑士,别无他话,转身便向山下走去…
若非亲眼所见,白诺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小小石门之内竟然别有洞天,这里是一座巨大的洞窟,偌大的暗红色洞窟内,有一条巨大无比的盘龙雕刻,盘龙鳞甲分明、栩栩如生,身躯蜿蜒向下,那模样好似要钻入地底…
盘龙雕刻的身下又有一条长长的陡峭石阶,不知走了几千几百,也不见尽头,越往下,洞窟越大,好像整个青邙山都被掏空了一般。
又走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蜿蜒向下的石阶旁,忽然出现一个向内凹陷的石窟,白诺城只瞥了一眼,身子便瞬间僵住,只见那石窟内锁着一个人,不,准确的说,是一具骷髅,那骷髅身上罩着一件麻衣长袍,风霜侵蚀,早已破烂不堪,也不知死了几十几百年…
若说第一个已经足够白诺城震惊,那么此时此刻,他已经有些麻木;因为越往下,石窟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就像马蜂窝一般,几乎三丈一座,每一座石窟内,都囚禁着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老人、小孩儿、男人、女人、书生、和尚、道士,天下各色人等齐了大半…
白诺城双唇颤抖,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剑首走在前面,仿佛背后也长了一双眼睛,他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死在这里的人,无一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们所犯的罪孽和对大周的危险程度,远不是铜牢那些小人物可以相比!”
他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家常小事。
“书生、和尚,道士,小孩…他们能犯什么罪孽?”白诺城说出了话,因为禁制已经解除,就像胸口搬走了一块巨石。
“哼哼,”剑首冷冷一笑,“谁说这些人不能有罪?文帝在位的第九年,书生郑怀信只因屡试不中,便心生怨愤,最后他以反诗鼓动同乡好友天云关的边将张莽起兵谋反,朝中派兵镇压,他却拒不受降,反而强征男丁,又以城中妇孺为质拼死抵抗,最后杀神军不得不强攻破城,血战一宿,导致十里云城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堆尸如山,十七万百姓,只剩一半,你说他的罪孽有多大?”
白诺城大惊失色,道:“十里云城,我只听说那年是因为蝗灾不断,加上天灾地动,才死了许多百姓!”
“有些事,并不能写在史书上。”剑首淡淡地说,声音无丝毫波澜。
“那其他人呢?那个小孩儿和断臂的女人呢?”白诺城再问。
剑首怪异的笑了笑,道:
“那个小孩儿?他不过是天生畸形,体若孩童罢了。明宗十三年,幽州奎未县,此人因为多年受乡人讥讽羞辱,便趁夜在自己的村子里和奎未县的县城中,共计数十个井水中投放剧毒,短短两日,奎未县中毒身亡者俞六百余人,更可恨的是,此人在投毒之前,竟然在家中毒害了自己的父母双亲,扬言是以血祭天!
至于那个女人,她却并非中原人士,她名叫章佳旗玉,出生自飞拔拓夜族,在惠帝登基的第二年,她化名柴淑勾结惠帝的兄长,当时是姜王的陈厥,从青州旗云关起兵,直发长安,短短半月连破七城,最后遇到老将梁破才兵败函谷;兵败后,她设计亲手毒死了姜王和帐内亲兵,焚毁营帐,企图金蝉脱壳,至于她的断臂,不过因她左臂年少骨折,与常人有异,她才不得不断臂求生。这样果决狠辣的女人,怕是天底下没有几个男人比得上她,她杀的人,比你剑下,不知多了千百倍!”
白诺城越听越惊,直到最后说不出话来。
顿了顿,剑首又道:“这里囚禁埋葬的两千三百七十九人,要么是天理不容的大奸大恶之辈,要么是对大周江山有倾覆之危的仇敌,要么就是不能对外言明存在或者死去原因的人!”
“为何要将他们囚禁在青邙山的皇陵之下,岂不晦气?”白诺城满心的不解。
“既然英魂与厉鬼并存,便让仇人与我共眠!”
“什么意思?”
“这是当年太宗的原话!”
剑首身子一顿,转头看着脚下那深不见底的洞窟,又说:“自盘古开天地,世上便有清浊二气,清者生正道,浊者养邪魔,一阴一阳,一正一邪,共存世间。太宗曾说,此处乃是阳刚汇聚、正气浩然之所,正好用来归葬英魂,也能镇压邪魔!所以,上到历代帝王之宿命天敌,下到民间惨绝人寰的不赦恶人,不论生死,都被囚禁在此,永世镇压,不得轮回!”
白诺城冷冷一笑,问:“我是属于哪一种?”
剑首答:“哪种都不是,你是属于第四种,不正之身,无罪也罪!”
“不正之身,无罪也罪?帝王家想要杀人,真会编排理由…”白诺城满脸的嘲讽。
剑首毫无顾忌,淡淡地说:“帝王家,有时候杀人有道理,有时候不需要道理。”说着,他低头看了看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巨大龙首,又道:“反正,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话音刚落,石窟之下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啊,陈煜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进来啊,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