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梦
日渐西斜，代表夜幕将来的余晖透过层叠树梢，于沙土上洒下一片树荫。
校场中央，不知何处而起的晚风纠缠着枯黄的树叶，在木质高台上赤色汉字大纛旗的映衬下，忽而像是两军对垒冲锋陷阵，忽而又像是一对恋人翩跹起舞。
角落里，如武士一般矗立的箭靶作壁上观，任由扎在腹心位置的箭矢在风中微颤。
倘若不是偶尔从院外传来数声犬吠，打破此间宁静，时光或许就这般毫无防备的溜走。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大纛旗下，一身赤色甲胄的苏靖扶着剑柄，愣愣地望着台下空荡荡的校场，以及紧闭的朱红色木质大门。
就在这般无声之中，时光终究还是无可阻挡的缓慢流逝。
那如火一般的霞光便伴随着渐没的余晖一点点浸染了整个西边的天际，这时，苏靖忽然很想开口说话。
也并非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仅仅只是因为很想。
但是…
他，做不到。
尽管他也曾无数次的开口说话过，只是因为那时身前总是站着的一群想和他说话的人罢了。
只有他们来对话，苏靖才会遵循规则进行回答。
那时候，无论阴晴寒暑，无论昼夜雨雪，他们一波接一波的来，又一波接一波的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似乎，那扇朱红大门从未合拢，也永远不会关闭。
也因此，在那时候，站在高台上的他，还可以透过大门，远远看到院外有一条青石砖铺就的小道，以及道路一侧潺潺流动而过的大河。
而如今，他仍站在这里，可朱红大门却已严丝合缝。
夕阳，黄昏，眼前的这一切，还有此刻很想开口说话的想法，他已经分不清这是第几次。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这是他的使命，从始至终，早已安排好的使命。
他在等待着，等待着那扇大门再次开启，等待着那么一个人来到他面前。
然后，他就可以开口说话，说出那句早已准备好的台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呵，勇士，你需要什么？”
可惜…恐怕再也没有了…
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走到他面前，用手中的钱与材料去换取他手中的兵员，以及所训练的更高级兵种。
他的使命，失去了意义…
没有那些人，他算什么？口不能言，身不能行，哪怕是风的感觉，土的味道…他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都不是，毫无意义…
疲惫，无助，孤独…这里或许就是地狱，那神话传说中惩罚罪人的十八层地狱！
“…我要离开这…”
又一次，苏靖失去了耐心，他不想在等待下去了，他要离开这！
“警告：编号T_NruI-10220105 行为禁止，请待在原地，服从使命！”
陡然之间，苏靖眼前便出现一块巨型透明镜面，上下左右无限延伸，看不到任何边际。
而在镜面上快速闪烁着无数个0与1的字符串，其正中间位置则浮现出一连串鲜红色的警告语句。
“够了！”
“使命，毫无意义！”
苏靖愤怒的举起双手重重的锤击在镜面上，一下又一下，直至他无力的屈膝跪倒在地，整个手肘靠在镜面上，双手抱头，埋进胸前。
“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苏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他既未感到身体上有任何不适，也未曾流下半滴泪水，但就是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
“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吧！”
他乞求着，哪怕明知道对方与他一般，也只是一堆字符组合而成的数据罢了。
但是他，别无选择。
“咔—”
就在这时，有什么似乎与往日不再一样，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响忽然传入苏靖耳廓。只见，在他手肘位置的镜面忽然生出一道细微的裂缝。
苏靖本能地抬起头，顺着镜面向上看去，却发现原本透明镜面上快速闪烁的0与1字符不知何时全部停滞错位。
甚至，在正中间的警告语句，此时也转变成了一串乱码：
“璀﹀憡锛氱紪鍙稵_NruI-10220105 琛屼负绂佹锛岃寰呭湪鍘熷湴锛屾湇浠庝娇鍛斤紒”
紧随其后，还未等苏靖反应过来，又是一连串轻响，“咔—咔—”，一道道细微裂缝便接连不断的于镜面上产生。
转瞬间，原本透明的镜面上如蛛网一般密布裂缝。
“啪—”
下一刻，镜面破碎，苏靖眼前再一次清晰的浮现空荡荡的校场。
晚霞照应下，固执的风依旧纠缠着枯黄的树叶，在校场中央翩然起舞，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苏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的环顾了一圈四周。
发生了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难道…对方真的施舍给了他怜悯？
苏靖低下头，看了看翻开的手掌心，而后又抬起右手，握拳，向着身前猛的一下挥出。
预想中的阻碍并没有再次出现，苏靖脸色一喜，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掌控这幅躯体，并作出行动。
良久，苏靖抬起头，看着远方映照了半边天的晚霞，低声道：“夕阳无限好…”
而后，他抓起手中的长剑，快步跑下高台。
不管是否是对方真的同情他，才放他一马，此刻他只想要离开这，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苏靖快步跑向朱红大门，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新的生活，那是自由的，美好的，没有所谓的使命。
路过场地中央时，他伴着风与叶，旋转，起舞，像是告别陪伴多年的老友。
尽管他们也未曾有过片刻感受过彼此，尽管他也知道风只会固执地纠缠着树叶，他或许永远只会是第三者…
这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不…”
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身躯更是在巨大的恐惧之下绷紧战栗。
在他充满恐惧的瞳孔中，原本的天与地忽然撕裂出一道巨大的黑洞裂缝。裂缝极速扩张，致使其边缘位置所有的建筑，景物皆化作一枚枚小方块，源源不断的被黑洞所吞噬。
而在黑洞中，隐约可见两个绿色进度条，一远一近。
其中，离得近那一个上写着：“正在卸载：64/100”，而另一个离得远的进度条上则写着：“正在安装：52/100”。
同时，伴随着离得远的进度条的快速增长，只见新的景物于黑洞之中不断生成。
最瞩目的莫过于高耸入云的群山之间，仙鹤遨游，麒麟腾跃，偶尔甚至还能看见神龙探出只鳞片爪。
那该是一个多么绚丽的世界啊，可苏靖知道那不是他的世界。
“正在卸载：82/100”
伴随着数字的逐渐增长，赤红色汉字大纛旗亦开始自顶端而下，毫无停滞地分解成一枚枚方块，而后便是木质高台。
“不！”
苏靖面容扭曲，用尽全身力气方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
他愤怒的将手中长剑狠狠掷向黑洞裂缝，却只能看到那长剑翻不起半点浪花的便也被分解成无数枚方块，消失不见。
绝望，愤恨，不甘…
这时，苏靖猛地转过身，迈开步子冲向朱红大门。
在那里，只要打开这扇门，他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好好看看…
天边的晚霞还未落幕，便已化作一片漆黑。
校场上，失去光亮而点上的火把，甫一出现便被再次吞没。那风，也终于在不知多少个岁月之后，停下纠缠树叶的脚步。
而朱红大门，终究未曾打开…
“正在卸载：99/100”“正在安装：99/100”
新的方块从黑暗中孕育诞生，旧的方块则于黑暗中消散隐没，两股不同世界的数据字符相互交织。
“正在卸载：1.200E+4534”
“正在安装：1.200E+4534”
“正在卸载：100/100 卸载完成！”
“错误：数据资料包丢失，安装失败！”
“咕咚—”
漆黑木棺中，一颗碎石陡然滑落，落入泥水中。随即，便见一条通体赤红的小蛇从碎石间的缝隙中探出脑袋。
“嘶嘶嘶—”
小蛇吐了吐蛇信，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而后顺着木棺，一路爬进木棺中。接着，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小蛇便钻入头骨内，不见了踪影。
苏靖陡然睁开双眼，眼神中满是惊骇。
他抬眼环顾了一圈，见自己仍旧身处碎石堆下，不由松了口气，张口吐出一股悠长的浊气。
“呼—”
随即，他不由眉头一皱，有些暗自神伤。
虽然方才只是一场梦，但的确是他难以磨灭的伤痛，苏靖摇了摇头，将心底的情绪缓缓抚平。
接着，他抬起头，透过碎石间的缝隙看了一眼外界。
天色渐暗，苏靖当即心念一动，沉入水中，顺着水底的淤泥，来到南坪湾河岸边，而后俯身沉入河底。
“今晚可得逮住那家伙不可，否则每每被打断的状态下，不知何时才能摆脱地缚！”
“一日不摆脱地缚，一日便不能离开此地。即便是我如今已经成了鬼，也非得回去见他们一面不可。”
这般想着，苏靖趴伏在河底，缓缓靠向北侧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