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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奉制为虞,受命于天

  已然戴上星帝冠冕的长生君,竟然摇动玉旒。

  眸光在珠隙之中流荡,就像是那些遥远年月里,躲在南斗秘境之中,窥伺人间帝王权柄的隐秘目光。

  他曾那样看着郢城。

  看其拔起于荆棘之中,看粗疏狂放的草莽英雄,终究披上威严华贵的龙袍。

  看那一片烟瘴之地,后来拔起雄城,战车横空,刀枪成林。

  最后是享国世家,公侯百代,华章美服,人物风流…

  而他被一个名为“熊稷”的后代君王,指削冠冕,剑压颅顶。

  奇耻大辱!

  他曾看着这蛮夫后裔牙牙学语的样子!

  甚至他在度厄峰应星求道的时候,其人先祖熊义祯,还不知在哪处赌档厮混——

  众所周知,熊义祯最早只是个在许多赌档都赖了钱的烂赌鬼。

  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瞎了眼,一个个都愿意借钱给他。

  而他这个自小就要光耀宗门的盖世奇才呢?

  熊义祯混不吝地披着一件破衣来堵门的时候,他也不得已借了一些本钱出去…

  那个继承了先代理想、自小仰望星空的天之骄子,终是在现实的铁壁前兜兜转转,磨灭了少年意气。

  几万载南斗光耀的寄托者…终是在霸国的铁拳下鼻青脸肿,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这一页故事,何曾翻过去?

  所谓“南极长生帝君”,本就是君上之君,星穹上主。以为忍得了一时,求得到无上,却眼睁睁看着楚国长成他看不懂的畸形怪样,也成为他惹不起的庞巨体型。

  是被耻辱的削去了帝号,又被以“大楚魁南”之名,拿掉了“南极”。

  他苟且偷生,忍辱负重,不过是要拿回自己失去的那些!

  错押了夏国,又错信了罗刹。

  经历南斗之覆,藏名待寿以苟且。

  逃于天外,重建南斗,又等到妖魔叩门,理所当然地带着那个天外小世界,加入诸天联军…而一步步赢得此刻的话语权,参与这个宏大的计划。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为什么事情动容。诸天万界不过是一潭死水,世间诸事乃春草浮萍,他已经艰难走到了这一步,跃居无上者,自有无上的心境。

  可是看到熊稷模样,听到熊稷声音的这一刻,他还是震怒了。

  或许他并不是愤怒于当下的轻蔑,而是愤怒于曾经那个匍匐的自己。

  所谓超脱无上者,岂能卑微如尘埃?

  星穹为此动摇,群星因而簌簌。

  那明灭不定的飘摇星光,就像是无上星帝的怒火,洒落在这片笼罩群星的虚空中。

  “玩?”

  “六尊本有希望走上绝巅的洞真层次强者,二十一年来以各种方式假死,销声匿迹。六颗隐秘的失主星辰,在衰死的边缘被挽救,悬停在虚空尽头。最后他们相会在一起,在乞活如是钵的隐匿下…占星而君。”

  “六大秘境,大浪淘沙。六星问主,南斗浮沉。”

  “自先尊南极圣君以来,落子星穹,溯游时光,苦心经营,代以承志——”

  “将南斗殿数万年的缄藏的手段,如薪燃烬于一时,方才有本君这跃升的一步。”

  长生君高在无上,眸光幽秘:“在你熊稷口中,竟只得一个‘玩’字吗?”

  “哇,听起来好像很是很了不起的过程。”永恒禅师的语气欠缺尊重,他甚至是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都是些牺牲啊,忍耐之类的,我没听明白你在其中做了什么…不过没关系了。”

  他打完哈欠,抬起头,开始往前走:“反正你总是这样——”

  “教不会,学不好,说不听。”

  “不记吃也不记打。”

  这大和尚抬步上高空,伸手一握,身放无尽灿光,光照无尽星辰。

  “一定要把剑压在你的脖子上,才能记得自己应该对谁谄媚,怎么跪下!”

  此处乃容括星穹之虚空,跃升路上的星帝,悬立于无上高处,用乞活如是钵,将群星一钵盖之。

  永恒禅师行于此间,与星辰同游。他并不契约任何一颗星辰,但这一刻所有被他目光掠过的星辰,都向他奉献星光。

  奉他为主,参他之禅!

  在他身后无尽星光化照,轰轰然显为一尊金身大佛。

  佛光一圈一圈地外漾,似有长长的号角般的呜鸣。

  这和尚不是敲木鱼的,而是吹响战争号角的!

  此佛也与众不同,不见慈悲,只见威严。尤其是他不披袈裟,金身显化后,可以看到他披着一身怎样威风凛凛的冕服。

  金色的,绣着梵文的龙袍。

  北斗“天权”之星灿照而起,如龙出星海,成为佛的王座。

  所以他坐北朝南。

  身着冕旒,手拄长剑。

  王师北面,群星伏之。

  永恒禅师握剑在手…世自在王佛剑!

  一剑横举,六大星君尽晦色。

  他们以朽星入主,真说不好是得到星辰的帮助,还是自身要补贴星辰更多,瞧来是堂皇高上,实则一个个朽玉其间。

  托举星帝已是为难,再想同这强势入驻须弥山的永恒禅师相争,根本就力有未逮。

  高于其上的长生君,低垂那渊深不测之眸光,抬手起袖,大有“帝者执剑征布衣”的架势。

  蝉惊梦的声音便在这时响起——

  “您以超脱为上,不朽为真,何必在意蝼蚁话语,世间虚妄?”

  “古往今来,天下万方,无有重于超脱者。此般高处,无复其上。”

  “万勿分心!”

  言辞尊敬,语态和缓,但这高高捧起的架势背后,却更像是印着一种命令。

  长生君略一沉默,收回了眸光。

  将他的仇恨和愤怒,都湮沉在如海般的眼眸里。

  “哈哈哈哈!”

  “这就忍受了吗!?”

  永恒禅师见此,上仰而下合:“本以为你总算出息了,能够复仇于我,也不失雄壮。以为你天生爱自由,不堪居于人下,不曾想只是换个地方当狗——当妖魔的狗!”

  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罢了,便大步往前:“若说你这披枷戴锁的狗样货色,也能超脱而言无上——是古今多少英雄憾事!”

  在这场星穹大战里,姜梦熊是先登星穹者,第一个撕破了星穹迷障。

  因为他最先得到消息,做出决断。

  他在中军大帐同重玄胜、曹皆讨论的时间,也是他在等阮泅的情报送回临淄,临淄传知诸国的时间…

  掐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拳撞星穹。

  之所以常常用拳头解决问题,只是因为拳头最直接,有时候也最直观…并不代表他真是个莽夫。

  今天代表齐国第一个杀上星穹来,将阮泅最后的贡献牢牢镌刻。而后登山蓄势,将所有的拦路石,都当做磨剑时。

  如此登高求绝顶,以期“英雄会”。

  但具体到这场大战中,最先向那尊所谓“星帝”出剑的,却是须弥山上参禅修佛的永恒禅师。

  他虽来得不算早,但轻车熟路。

  实在是老友旧谊,盛情一时,大家都要让一让。

  当然也有那不识趣的——

  在那托举星帝的六颗星辰中,悬停在相对于南斗天府位置的那颗星辰,倏然天地裂分,阴阳解化,展开两面大旗!

  此旗绣龙织虎,有山川河泽之纹,风雨雷电之章。

  旗上有字,道意浑成。

  一曰“山泽禽兽,奉制为虞。”

  二曰“春秋百代,受命于天!”

  两杆大旗空中一错,便就披挂在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后,成为了令旗。

  此君约莫丈余,臂展极长。相貌堂堂,眸色光亮,生就一副贵相,不怒而威。

  两杆大旗席卷着阴阳二气,环绕此君,无限上举。

  在所有避王佛而走的光华里,他独向王佛而来。

  其号为“天之气,乾之主,未央神明”,亦称幽冥世界最古老之尊——

  天虞!

  祂的旗帜在身后交扬。

  祂的双手却在身前相合。

  抬手的瞬间,这片茫茫无际的虚空,为锁死星穹而存在的钵中世界,仿佛也诞生了天和地,划分了阴与阳。

  合掌的瞬间,阴阳也混淆了,天地也相合!

  遂见那柄王佛之剑,穿过遥远的空间,斩断星辉无尽,却在向长生君斩出的路径里,正正落在这双肉掌中。

  乞活如是钵号称是“古今万事,无所不括”,天虞的双掌则是天上地下,匡于天地者…则必匡于掌中。

  “恭喜道友,看到了超脱道路!”

  祂接住世自在王佛剑,第一个反应是惊讶,第二个反应是欣喜。

  虽则拦下永恒禅师,却也没有恶形恶态,反是笑容满面,喜在眉梢,由衷地欢欣赞叹:“世间未有以王而佛者,尔以君临天下的大气魄,开灵山宝性之先河,结须弥过往之菩提,史无前例,道见其昌!”

  永恒禅师提剑如挑天梁,眉亦轻扬:“势倾天地,掌拿日月。为敌鼓舞,气吞山河——阁下好气魄,无愧天虞之号!”

  “天生万物,地养万年。晨而又昏,醒而复眠。青石绿苔一场梦,万载岁月又过指隙矣!”天虞悠悠一叹:“哪有敌友?”

  祂笑容欢喜,仰而有声——

  “世间有超脱者,仰而眺之,万万载欲近不得近。”

  “世间有超脱路,赞而叹之,生不能以永恒志,死当以永恒名!”

  这世上竟然诞生了一条新的超脱之路,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所有眺望永恒的存在,都应该明白,永恒一直在那里,一直可以追求。

  “前人路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因为总有人往前,总有新路走。

  今于前人路绝处,又见新天开,可见古今无穷路,无穷时。世间英雄何其多也,祂天虞不免心生壮怀!

  选择人族或者选择诸天联军,并非出于什么好恶或者道德感受,道在此,便行于此,如是而已。

  已无须其他言语,关于这场战争,这是天虞全部的回答。

  永恒禅师也笑了,笑得真情实感:“本来宝剑屠狗,禅心秽泥,我也为之伤怀。今日能与阁下这等英雄论道,则此行无虚,此剑不悲!”

  他口中说着“此剑不悲”,握剑的手也十分痛快地往前推。

  那金身佛像与永恒禅身相合,力往前贯——

  宝钟响,佛光放。

  天众、龙众、夜叉、乾闼婆、迦楼罗、紧那罗、阿修罗、摩侯罗迦…天龙八部各于虚空临相,威严狞恶,各有不同。

  各自持刀握剑,先于世自在王佛之尊,向天虞杀去。

  茫茫虚空,无尽星辰之中,又有无穷星光凝现,乃有不同道途,显化不同神祇虚影,皆向“世自在王佛”拥来。

  其中为首者,乃“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

  昔年诸葛义先所炼“黄道十二星神”!

  十二主宫,三百六十副阙,一千二百四十楼…星神无穷数。

  正在跃升中的长生君,一时沉眉摇冠,杀气难抑。

  他怎么认不出来,这南斗秘传的三千星官法?

  那是为无上星帝所准备的远穹星廷,群星之御。

  永恒禅师已经完全占为自用,将之与星巫诸葛义先的星神法结合在一起,结成眼下这般怪胎。

  非星气非王气非佛气,简直不伦不类!

  楚国破山伐庙,果然早有其谋,一直就是看上了南斗殿的传承。

  昔年旸末帝强取世家秘典,引得天下皆反,终成为旸国覆灭肇始。

  这楚烈祖也做同等事情,却找了个再好不过的理由,将南斗殿一举碾平,整个过程波澜不起。

  南域其它大宗,连声援也说不出口。

  有时善恶真是没有立场,只看手段!

  “冷静!”

  蝉惊梦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这是在‘乞活如是钵’内。六尊星君托举,妖魔四族为你护道——他得不到大楚国势支持,争不过你!”

  长生君张口又沉默。

  此刻他必须要承认,在仇恨和愤怒之外,他还有一份悄然滋生的恐惧——

  他恐惧于熊稷在陨仙林里如约释放他,也是一个局。为的就是在将来的某一天,踏群星而来,摘他的道果。

  今日正是时机。

  这时候他在群星之上,熊稷也吞咽群星之光。他以六大星君统御群星,熊稷以世自在王佛普照群星,而起星神无尽…

  分明正在争夺星穹资粮,分明处处压制于他!他的感受几乎是事实,若是抛开当下形势,姓熊的还不知要翻出多少后手。

  就像他早知道楚国要对他不利,却眼睁睁看着南斗殿一步步败亡。

  骤发的杀机是为了掩饰恐惧。

  可蝉惊梦一眼看穿了本质,开口为他宽心,让他免除后顾之忧。

  他的确松了一口气,可又提起一口气。

  其实他已说不清,是熊稷更恐怖一些,还是蝉惊梦更恐怖一些。

  他走在朝思暮想的无上道路,却真切感受到千丝万缕的牵拽。

  有很多外在的力量在左右着他,不挣破此网,超脱永是虚妄。

  可这两个家伙…

  明明他藏名多少年,最擅隐匿,独自成长,留有诸多后手,应是水下未知的冰川。但在这样的两个怪物眼中,自己好像自始至终都是赤裸的…从来没有秘密。

  此行刀尖争旗,虎口拔须,真能功成吗?

  本该无上的目光,却沉坠着。

  还未跃升的,行在世间的永恒禅师的目光,却高岸无上。

  诸天所聚的群星,仿佛为他所陈设的典礼。

  佛光铺就他的长阶。

  他对长生君不屑一顾,而推着天虞走。

  八部天龙为王前驱,三千星神是佛伽蓝。

  俗名“熊稷”者,真正展现他的力量,告诉世人,他何以一入须弥称“永恒”。

  佛乃无上禅主,世自在王佛,更重一“贵”字。

  此刻永恒禅师仗剑。

  天亦受其敕,地亦为其伏,阴阳二气尊前龙盘虎踞,五行八卦碾于王佛车舆!

  就这一剑,便将握阴阳而来的天虞,一路推回了星辰彼端,推到入主这颗星辰的星君眼皮底下——

  踏山川,分河海,落在这超凡概念之星辰的实处,剑抵天虞,不断往前。

  曾起国势杀超脱,今日独剑斗神主。

  二圣战于星辰上。

  入主这颗星辰的星君,彷似个泥塑木偶,半点不干涉。

  六大星君统御群星,世自在王佛亦王于星空上。

  “永恒禅师好手段!”

  天虞身退而意扬,大赞不已:“昔日放走长生君,很多人笑你放虎归山。现在看来,虎是超脱饵,放山是为养。天地乾坤,皆运于你一掌之中。人心百变,全宥于你一棋之围。不愧是国家体制诞生以来,少见的伟力自归之帝王!楚太祖之后,楚君之最!”

  “我还真没有想那么多!”

  永恒禅师洒然而笑:“放他是因为他的确在剿杀无名者的战役里做出过贡献,时为楚君,允他自由——楚王室不可失信于天下。”

  “无论他去哪里,做什么,都是之后的事情。”

  “今日杀他,昔日纵他,各为其事,相互不扰。”

  “说什么放虎归山…败于我者,岂我惧之?”

  “世自在王佛,亦当王于星海,普照诸天。有没有他长生君,我都这么走。当然这贼厮搬一把现成的交椅过来,我亦欣然笑纳。”

  “谁叫我生来丈夫,大丈夫不可手中无剑,座下无权。”

  他大步行于这座无名朽星,推着天虞在大地犁出巨大的沟壑…竟成天堑。

  “今日犁庭扫穴,剑锄星穹!”

  在遍布整个星辰的裂响中,天虞看着持剑者的眼睛,似要判断永恒禅师这番言语的真假。

  但明白这等在青史留有一番功业的君王,断无外放情绪的可能。有也真假部分。

  “君之道路固然宏伟,目前来看,却有两个问题无法回避——”

  天虞退步使山川改道,祂脚下所犁出的沟壑,转眼成了大河。

  这座星辰大世里的洪声纪元,就这样发生了。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踏足滔滔,如渡苦海。

  “一则,须弥山修的是未来。你于须弥山参禅,却是过去之帝王,这世自在王佛也应在过去。此非道途见歧?须弥山焉能容你?”

  天虞很显然不是那种关起门来不见世事的幽冥神祇,祂对现世的诸方格局非常清楚:“二则,过去之佛,早有其路。洗月庵筹谋万载,缘空师太正在此间,这会儿并肩作战,之后又同室操戈,此剑如何裁量轻重,君心应当何去何从?”

  永恒禅师只是哂笑:“何劳阁下费心须弥山!楚室从来敬佛,金身奉为塔林,云梦一水藏寺,庙宇总在烟雨。我摘过去道果,不争未来佛缘,永德甘奉此尊。便今去问,亦无二答。”

  “至于洗月庵——”

  “过去广阔,不止奉出一尊。”

  “我行此路,不碍后行者。”

  “再者说…缘空师太现在走的是‘物有天仪登神法’,求的是现世神祇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更何来龃龉?”

  天虞号称“乾之主”,对世间道途,看得透彻。低头垂见掌中剑,若有所感:“过去的确广阔。”

  祂抬起头来:“永恒禅师——”

  “天地何尝不宽广?世间穷途皆自囚也!幽冥七尊,且看各自结局如何,是谁行差踏错。”永恒禅师却是陡然抬声,顿足止澜:“我险些忘了。你今在此,魍夭何在?”

  他一振长剑,从天虞的掌中拔将出来。

  像是当年的英武郎君,在登基那一日,拔出天子礼剑,从此万方臣服,南域履尊。

  山川草木,奉王礼敬。

  大河滔滔,为他低伏。

  空门之中的“永恒”,想起了空门之外的“社稷”。

  永恒,熊稷。

  楚烈宗,世自在王佛。

  他身上的僧衣轻轻卷起,飘荡之间明黄色的光华如浪扑远。

  整颗超凡星辰所具现的世界,便如秋风吹稻香,一片片澄澄的黄。

  世自在王佛的威权,竟将这颗朽星的星君驱逐!

  而王佛之剑的抽离,似也叫天虞从某种测算的过程里恍过神来。

  “魍夭啊…”

  天虞行走在黄灿灿的佛光中,如行在一片向日葵的花海。祂没有再后退,只轻扬长发,迎剑而前:“为确保万无一失,祂杀宋淮去了,噢对,还有王西诩。”

  所谓“狩星者”,是诸天联军集结起来的一群具有针对性的强者,在这场战争里专门负责钉杀人族星占宗师。

  星穹隔绝只是把人族在星空的优势暂时抹去,长生君毕竟不能无限制地一直处在跃升状态里,是成是败,总要有个结果。

  “狩星者”便是要在星穹隔绝的时间段里,彻底抹掉人族的星空优势。

  对于人族的每一位星占宗师,联军都做了大量的推演和预案。

  其中对阮泅的压制,在骄命那一战里已经体现出现。

  而东天师宋淮这等近圣级别、几乎能和罗刹明月净对轰的强者,也只有身为幽冥神祇的魍夭出手,才能说万无一失。

  只要抓到机会,宋淮就是一个死,所以魍夭还负责了王西诩——能者固多劳也,把大秦帝国的布衣丞相,也当做一个添头。

  “已见宇宙之阔,生来不虚一行!”

  天虞大步走进山河尽染的佛光中,向世自在王佛的王座行去:“永恒禅师,叫我知过去罢!”

  这一刻他们交战的这颗星辰,骤然黯灭!

  并非胜负瞬间体现。

  而是一颗朽星,哪怕有星君的入主支持,哪怕有幸成为超脱道路的一块台阶,也无法承受这种层次的力量碰撞。

  朽星破碎是一片灰。

  灰烬之中,那本来威严堂皇的星君,终究体现出本貌。

  那是一尊熊熊燃烧的、火球般的身影,须眉都燃焰。

  若是常年混迹海疆的强者在此,便都能认得出他来。

  此君…焱王鲷南乔!

  曾经正面击退钓海楼秦贞,险些阵斩东王谷度厄左使季克嶷,还掌压符彦青,掐断山字旗,一度把姜望逼到死地,逼出了夜游神烛岁!

  最终导致白纸灯笼熄灭在迷界。

  这是海族真正数得上号的真王,有望皇主的存在。

  他所入主的星辰,仿七杀而立…实在都是以他自身的杀气来填补。

  可惜六星举帝之时他无面目,显面目时又已寿竭。

  曾经在迷界战场威风凛凛的那个海族名将,挥师引军无所不能,夜游神当面都敢来回扑击…真正的海族一字王。

  今日哪怕登上了星君,占据了星位,在这处超乎想象的战场,也不过是一个随朽星化尘的泥点。

  避让,忍受,始终咬牙占据星位托举星帝。

  直至被一碾成灰。

  他张了张嘴实在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是仰头眺望星穹至高,呢喃:“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呢喃:“君请无上,莫开星窗!”

  便成黑灰一抹。

  没有风,在虚空悬浮。

  “有意思!”

  茫茫虚空之中,有一尊披着道服的高瘦身影,静立于彼,飘飘如清云。但有一个表情的变化,便似乌云盖顶,叫虚空摇动。

  他的手指抬起来:“在我面前说…要杀宋淮吗?”

  只是一个抬指,便有连绵不绝的闷响。

  雷声似是来自天外天,似根本不曾响起,只是一瞬的幻觉游过耳边…可时空簌簌,陨铁成沙,好像让整个宇宙都震动了。

  他那清晰但不能被看到的面目,其实是遮着一层帘,那是无数细微的正在爆炸而又诞生的尘埃,将所有靠近的目光都碾碎。

  他探出来的指骨,青中带紫,电芒游隙,已代表九天十地最极致的雷罚——

  道脉最高领袖,蓬莱大掌教,灵宸真君季祚!

  “哈——我理解你的心情。”

  拦在季祚面前的,正是戴冠着冕的东海龙王。

  这位建立了当代海族最高武勋,也遭遇海族最惨痛战败、几乎一战覆沧海的当代龙王,又一次站在了季祚面前。

  海族的底牌,在当初景国的“靖海计划”之前,就已经被看光。虽得长河龙君敖舒意之挽救,又苟延残喘了一些年月…可这段年月,不足够托举能够真正涉足这片星穹战场的强者。

  皋皆死,覆海亡,海族已经没有其它选择,只能敖劫亲自出手,才够份量,才见诚意。

  他看着对面的老对手,脸上带笑地解释着,好像真希望灵宸真君能因几句言语而息怒。

  “天虞没有在你面前说这段话。”

  他抬手指了指前方,那晦隐于宇宙暗翳下的铜色高墙,正有忽明忽暗的微光,似反应其间战况之激烈。

  “从空间意义上来说,隔了无限远。在你我这般的超凡意义上来说,还有一步路。”

  “得走进了古老星穹,祂才算说在你面前。”

  敖劫一板一眼:“大老爷何必着急?宋淮不一定死。”

  此刻的季祚,并非陷于沧海敌围的灵宸真君。

  而是强杀幽冥神祇血雷公,掠夺其道,以之滋补过道途的蓬莱大掌教。

  他就停在离古老星穹“一步之遥”的地方。

  “我本来不想走进去。”

  “因为我只需要拦下你…或者杀死你。”

  “在古老星穹或是在茫茫宇宙任何一个地方杀死你,结果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们没必要去热闹的地方。”

  “可我现在确实是要去看一看了。”

  季祚抬起窜游着紫色电光的眼睛:“看看天虞是如何…这样放肆。”

  当他的眼睛开始窜游电光。茫茫宇宙之中,竟然升起一团团厚重的雷云。

  像一朵朵姹紫的花,开在这没有四时的虚空。

  雷云已如海!

  敖劫纵是沧海之主,海的君王,亦不可在这雷海之中畅游。

  他的表情轻松,眼神却凝重,身周虚空陡然坍塌,漂浮着一个个曲光折色的瑰奇世界。“以之为‘斗’也。用之舀沧海,雷海亦当倾此斗!”

  漂浮在茫茫宇宙的雷云,如秋日凋花,一朵朵飘进他裁量人间的斗中。

  季祚这时候已经完全抬起手来。

  青中带紫的雷光,这时还掺着血色。

  一位天师的损失,即便是蓬莱岛,也承受不起。

  口中说要去星穹“看一看”,也是要尽快解决这场星穹战争。放开古老星穹,宋淮那边才有逃生的可能。

  不然茫茫宇宙,争杀一隙,根本救援都来不及。

  他的五指全部放开,就这样往上按,隔着空间意义上无限的距离,抵达了那铜色的永恒之高墙。

  以手按钵——

  然后是“嘭嘭嘭嘭嘭…”

  “铛!铛!铛…铛!铛!”

  连绵不绝的轰响,以及似乎要持续到天荒地老的铜钵之哀鸣。

  他不去星穹与谁再争,不具体针对哪一个,而是面向整个古老星穹…他要轰破这乞活如是钵!

  所谓“超脱之器”,所谓“龙佛手笔”。

  他只问…能扛多少次雷击?

  在古老星穹更高处,有一方“无上世界”。

  这位置其实也不存在。

  只是有人需要它存在。

  它便出现了。

  云海,矮桌,两张蒲团。

  一位五官温润、青年模样的道者,在其中一张蒲团上静坐。

  祂的面前悬着一张八卦图,八卦部分有密密麻麻的星光点点,每一点星光都玄奥非常,代表一个生灵活跃的世界。忽然隐去,便是寂灭的星辰,

  其中阴阳鱼的部分,却是一面圆镜。

  镜中有一位顶天立地、肤为铜色的巨灵,还有一尊气焰滔天、冕服披身的魔君。

  但此二者,都压不下那眸显金阳雪月的天君。

  在时空碎片都咆哮成奔流、交战余波碾碎一切规则的两方合围里,其一人一剑,却越斗越勇。

  左眸为金,右眸为白,愈见愈亮,如日月并升!

  道者抬起手来,五指虚握着一转,这镜面便隐去,复归为一对阴阳鱼。

  祂抬手再转,镜中却有一对铺天盖地的鹏翅,羽上世界万灵生,而一道干干净净的剑光,在羽隙之中窜游,快到镜面都慢一瞬。

  道者手上再转,阴阳鱼又变画面,只看到一柄厚脊开天的刀,一只托起三十三重天的拳…画面定格了。

  祂停下多看了一眼,然后再转阴阳鱼。

  此世高上,此尊悠然,祂以肘支膝,掌托下颔,另一只手悠然地转着阴阳鱼,赏看一处处风景。

  有的地方因果不染,有的位置与世隔绝,有的闭世封窗、锁死了一切…一切限制都不是限制。

  祂想看哪儿看哪儿。

  但什么都不干涉。

  祂面前的矮桌空荡荡,上面只放置着一只铜钵。

  这是一只口阔肚大的钵,钵口幽黑一片,细窥内里,却又瑰奇梦幻,星子浮沉。

  时不时还有火花炸开,偶然又风雷雨电。

  有时结霜,有时飘雾。

  在某个瞬间,面目温润的道者,略略侧了侧头,似在认真地倾听着什么。

  下一刻,“铛!铛!铛!”撞钟般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真切地发生在铜钵里,回荡在这方矮桌上。

  道者抬起嘴角,微微笑了。

  “丧钟…为谁而鸣?”

  祂撑着下颔的手,顺便抬起来,捂嘴打了个哈欠。

  似觉这般不雅,便坐直了几分。

  然后祂道:“你该落座了…天佛。”

  世尊亲传,异族第一佛主,曾经高踞灵山,只在世尊之下,号为“天佛”!

  当然后来祂与世尊反目成仇,推灵山,杀普贤,覆世尊…只以“龙佛”为号。

  道者的声音并非一种邀请,倒是一种因缘。

  祂开口,祂说话,然后龙佛便存在。

  龙佛坐到了对面的蒲团上。

  这是一尊金发金眸额生金角的辉煌男子,容色灿烂,见之灼眸。

  并未剃发,而称之为“佛”。

  祂坐下来,面带微笑,若无其事。

  道者也不说话。

  沉默有片刻的延续,当然在超脱者的对峙中,它也可以是无数流逝的年月。多少颗星辰生而又灭,然后一切又被拨回。

  故事总是一再重演,就像漫长的对峙之后,娑婆龙域终是被苍梧境压了一头。

  龙佛也终于先开口。

  祂看了一眼桌上的铜钵,有些好笑地道:“这不是我的钵么?兜兜转转流浪在宇宙。蓬莱道主怎么有闲心拾起来,坐在这里看?”

  “今欲弃道从佛耶?”

  祂伸手虚压在钵口,就像在烤火一般,语调悠然:“我可为你剃度,也算全了咱们这么多年相杀的情谊。”

  坐在这里以诸天为风景的人,竟就是道门第三尊,人族最古老的超脱者,道脉祖师,蓬莱道主!

  祂的佩剑落在迷界,便是人族三镇里的苍梧境。

  祂的道统飞在海外,便是道脉圣地蓬莱岛。

  道尊的面目也是祂,道祖的圣像也是祂,一部《度人经》,广传诸世万万年,称之为“经祖”。

  太多的传说因祂而起,太多的故事自祂衍生,乃至于整个人族的演化、发展、繁盛,都是在祂的注视之下,离不开祂的托举。

  这时祂‘哈’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看向龙佛:“你好像觉得自己很风趣。”

  “不风趣吗?”龙佛坐定了,面无表情:“那你笑什么。”

  “你之道姿,不输世尊。但你的风趣,的确欠奉。”蓬莱道主淡淡地点评了一句,然后道:“我们人族办事,讲究一个各尽其责。”

  祂微笑着:“这钵里打得热闹,我也不好只是看戏——收你来了。”

  “世尊难道就风趣吗?”——龙佛本来已经说出这句话,但又抬眼抹掉了。于是这句话就不曾发生。

  就好像世尊也不曾在祂的生命里出现过。

  “哦?”龙佛端坐在彼,将一方蒲团坐成了天座,眸光微澜,俨然诸天万界的至尊者,贵重无比:“你要是做得到,何必等到今天。”

  “是啊。本来很难。”

  蓬莱道主说着,看祂一眼。

  虚空之中,展开一卷白金色长轴。

  尚未展幅,已叫宇宙生变。

  这一刻“昼风”吹白了茫茫宇宙,“夜雪”飘落在浩渺诸天。

  所见者无不惶惶,惶惶者亦无不茫然。

  未有超脱之争,而先有超脱之死的预演。

  此轴有道字绕飞,时光往复忽然古今,浮浮沉沉根本无从捕捉,但其留下的痕迹,即如绕轴之丝线的白金流光,却能让人清晰感受它的表意——

  《昊天高上末劫之盟》!

  龙佛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这长轴,久久无声。

  说起来这份堪称伟大的盟约,是为了诸天万界的安全而诞生,为了避免诸天毁灭、现世崩亡的局面,而签订此约。

  它也的确终结了超脱乱战的局面,让绝巅强者成为活跃在诸天的最高武力,的确为茫茫宇宙保留许多世界生灭的可能。

  但在龙佛看来,这所谓“超脱共约”…是玉京道主当年主笔,人族超脱一力推动的强权条款。

  从本质上来讲,可以说是强者对弱者的凌迫!

  因为它剥夺了弱势方同归于尽的权利。

  从而使得超脱之族裔…亦有被灭绝的可能。

下周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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