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昆帐内燃着一盏不停跃动的油灯,他静静望着灯影摇晃,专注而认真。
忽然,营帐外惊起刺耳的锣声。
谢昆猛然站起,灯火险些被他长袖卷起的风熄灭。
“有刺客!陛下遇袭,速来护驾!”
谢昆几步行至帐外,只见围场内已经乱成一团,三支军队交织在围场各个角落,如同棋盘上纵横的棋子,杂乱零散。
沈皇后正脚步匆匆的赶往皇帐,几名御医也挎着药箱紧随其后。
谢昆眉头微动,魏岳动手了?
谢昆快步走出营帐,刚行至皇帐门前,便见护城军拖拽一具尸体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人的头发凌乱的披在身前,但依旧能从身上的铠甲辨认出此人就是魏岳。
两名护城军拉着魏岳的双腿一路拖行,在地上留下一片猩红的血痕。
一众文臣何等见过这等场景,只觉得胃里翻腾,几欲作呕。
有人认出了魏岳的铠甲,诧然问道:“侯爷,这可是魏统领?皇帐内到底发生了何事?”
承恩侯神色凝重,温润的面容上浮现了罕见的戾色,望着魏岳尸体的眸子更是一片寒霜,似是恨不得将魏岳挫骨扬灰。
“魏岳奸贼,与刺客同谋,刺杀陛下!”
“什么?”众人惊呼出声,连忙询问道:“侯爷,陛下龙体如何,可有受伤?”
承恩侯抿紧了唇,攥拳转身,一言不发的进了皇帐。
“侯爷!”大臣急得干跺脚,“侯爷您倒说话啊,陛下到底如何了啊!”
谢昆也做出一副慌张急切的模样,只心中却在冷笑。
这魏岳竟然如此愚蠢,居然亲自动手行刺陛下。
不过只要能成事,管他死活。
棋子的利用价值若是没了,弃了便是。
众臣心急如焚,恨不得进帐子一看究竟,可当沈皇后传召蒋贵妃丽妃还有一众皇子公主进帐时,那些大臣反而更加恐慌了。
这几日沈皇后始终坐镇皇帐,不许任何人打扰建明帝。
如今她突然传召蒋贵妃等人,众臣心中都有了一个不祥的猜测。
谢昆看了傅决一眼,傅决会意颔首。
谢昆与一众大臣候在帐外,脸上挂着的是与他人同样愁苦的表情,心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众人立在皇帐前竖耳倾听,隐隐可以听到女子的啜泣声。
随着一盆一盆的血水从皇帐中端出,众人的脸色越来越沉。
突然,皇帐中传来一声低呼。
“母妃!”
片刻之后便见傅决搀扶着因伤心过度而晕厥的蒋贵妃走了出来。
“御医正在为父皇看诊,你们先好生照顾贵妃。”傅冽红着眼睛嘱咐着婢女。
面对众人的询问,他只红着眼睛低垂着头,紧咬牙关一言不发,似是悲痛难掩,却在转身之际冲着谢昆的方向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谢昆高悬的心瞬间落下,心中涌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大事,终成!
蒋贵妃悲痛欲绝的模样给了众臣一记重重的打击,有些年岁大的老臣心惊胆寒,伤痛惶恐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谢昆趁乱离开了人群,片刻之后,一只通体乌黑的鸽子飞入天际,与夜色融为一体。
望着已空无一物的墨色天际谢昆冷冷勾唇,从今天起,京中的一切都将属于他们。
这场角逐的胜者也只有他们!
众人都心知肚明,建明帝先是中箭中毒,如今又被刺杀,定然熬不过去了,只等着御医抢救一番,尽了最后的气力,便可宣布建明帝药石无医。
众臣默默候在帐外,心中既怅然又茫然,不禁回忆起同为君臣的这数十年。
他们从未将建明帝当做明君,因他喜怒难测,从不爱惜自己身为帝王的羽毛,骂御史气老臣,甚至曾醉酒大骂蒋太后,能做出这么多荒唐事的怎会是明君。
可他同样也不是昏君,他不滥杀无辜,不苛刻百姓,他减少赋税徭役,兴修水利,鼓励农耕经商,大梁百姓在他的统治下过着十分轻松的生活。
他不似史书上记载的明君,晚睡早起全心扑在朝政之上,但也不似那些无道昏君只是纵欲享受。
相比那些或可敬或可怕的君王,他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开心时他会努力做好一个帝王,生气时他也会将大局一脚踹开。
此时想想,他们竟觉得能为这样的帝王效力,是他们的幸运。
只要不触及建明帝的逆鳞,只要不做祸乱百姓危及朝堂的事情,他们就不用担心被多疑的帝王砍了脑袋。
不用担心如前朝的官员一般,被皇帝当成牛马,没有休沐不说,俸禄少的甚至食不果腹。
如此想着,众臣只觉得一种难掩的悲哀油然而生。
原来,他们的陛下竟然这般好吗?
突然,有人掀开了皇帐。
众人心中蓦然一惊,抬头看着走出皇帐的陈总管。
陈总管脸上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
众人暗暗赞叹,真不愧是陛下身边的大总管,山崩于前而不惊,令人佩服。
“陛下传众位大臣进帐。”
众人心中了然,陛下想来也知道自己要不行了,打算用最后的气力留下圣召。
一众大臣红着眼睛,悲痛的咬紧牙关随陈总管走进皇帐。
谢昆皱了皱眉,建明帝竟还有留有一口气?
如此可不大妙,若他最后留下的遗诏是传位于傅凛,他们便成了出师无名,失了先机。
谢昆一时忧心忡忡。
几位皇子垂首跪在内帐前,众臣随之跪在他们身后。
内帐的帘子并未落下,隐隐可以看见有一道身影躺在纱幔之后。
傅决抬袖擦了擦眼睛,脸上满是神伤。
虽说京中有祖母和外祖坐镇,可在如此关键的时候,他还是要将孝子的戏份演到最后。
若父皇能感念他的孝心,将皇位传召于他,事情就更加简单了。
他们可不废一兵一卒就得到那个让他梦寐以求的位置。
帘后的人动了动,他似偏了偏头,虚弱开口,“老五,你哭什么?”
傅决咬唇,将头深深埋下,他紧握着双拳,肩膀因为忍耐而颤抖不停,哽咽的声音中有着恰到好处的悲伤和隐忍,“儿臣,心疼父皇。
都怪儿臣没用,未能保护好父皇,竟让父皇遭遇如此凶险,儿臣,不孝啊!”
看着低低啜泣的傅决,傅凛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建明帝沉默了一瞬,才低低道:“无事,不怪你,咳咳…”
建明帝气息不稳,咳了起来,似是牵扯到了伤口,疼的闷哼起来。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里只想着,陛下您可省省力气吧,别说这些没用的,遗诏要紧。
陛下将皇位传给谁,他们就扶持谁。
可千万别像话本子里写的那般,皇帝临终之前的最后遗言是“传朕旨意,将皇位传于…”
如果建明帝也敢将话说一半,留给他们一个乱摊子,他们就要收回刚才所有的伤感,大殡之日他们面上哭,心里也一定会将他骂个狗血临头。
“陛下勿动心神,喝些参汤润润嗓。”御医连忙奉上参汤,由沈皇后接过。
沈皇后虽传召蒋贵妃等人入皇帐,但依旧只让他们候在外帐,内帐只有沈皇后和几名御医忙碌着。
沈皇后坐在榻边,轻轻搀扶起建明帝,服侍他服下参汤。
去而折返的蒋贵妃见了,暗暗翻了个白眼。
陛下已药石无医,就算喝上一锅参汤也没用了。
丽妃心里倒是真有些痛,年轻时她很喜欢陛下,喜欢他俊美的容貌,修长的身姿。
可再好的颜色都会衰败,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她对他的爱慕也越来越淡。
有闲余时间她宁愿做做指甲,也懒得备上两样点心去乾坤殿探望他。
可此时想到今日以后,便是天人永别,回忆起曾经的点点滴滴,她心中骤然抽痛。
虽说她当年是因为皮囊而倾心于他,可谁说爱脸就不是真爱了,她为他动过的心从不掺假。
众人都默默跪着,只等着建明帝喝下一碗吊命参汤,便道出对大梁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句话。
“嘶,好苦啊。”
众人愣了愣,生死关头还抱怨参汤苦,做皇帝的真是太矫情了。
“陛下可要吃颗蜜饯,或是喝杯糖水?”
“不必了。”建明帝咳了两声,虽沈皇后道:“朕有些饿了,想吃鸡汤面。
对了,再让厨子给朕放两个鸡蛋,切记,朕喜欢吃糖心蛋,别放香菜,朕不喜欢。”
众人:“…”
说好的最后一句话呢?
这是回光返照了?
蒋贵妃和丽妃相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茫然,这才确信自己没做梦。
丽妃试探着开口问道:“陛下,除了鸡汤面,您还想吃什么?要不要喝一碗猪蹄汤?”
“不要!”几乎是不经思考的回答,“以后不管是猪蹄汤还是排骨汤,朕都不想喝了。”
虚与委蛇的日子已经到头了,以后他再也不用勉强自己的胃口了。
众人愕然,建明帝的声音虽虚弱,但这听着如何也不像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啊!
蒋贵妃诧然问道:“陛下,您没事啊?”
“你希望朕有事?”
熟悉的反问语气让蒋贵妃心中一慌,忙道:“自然不是!只是刚才您明明…”
他们虽未能进内帐,可内帐的帘子并未放下,在御医为建明帝疗伤时,他们明明看见建明帝的心口处正汩汩的冒着血,瞧着格外的凶险。
而御医也对着沈皇后重重叹了一声,轻轻摇头。
陛下明明该不行了才对,哪里来的气力说这些话?
同样震惊的还有谢昆,只他在惊讶之外更多的是惶恐。
身居高位,直觉与头脑一样重要。
而他现在便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建明帝抬抬手,沈皇后会意,将床上的纱幔尽数挑开,得以让众人清晰的看到的建明帝的面容。
建明帝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但那双幽深的眸子冷光熠熠,精明如往昔。
傅冽心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只红着一双眼,难以置信的问道:“父皇,您不是被魏岳那个奸贼刺中心口了吗?儿臣刚才明明还瞧见御医为您疗伤…”
那是利剑的贯穿伤,比起箭伤还要严重。
见傅冽红了眼圈,建明帝目光微微一软,他的皇儿们也不都是些冷酷无情之辈。
“温凉,出来吧。”
建明帝语落,一道谪仙般俊逸的身影在众人愕然的视线中走出内帐。
“温凉!你怎么会在这!”仇人见面本就分外眼红,特别此时他们皆跪伏在地,而温凉却负手立在他们身前,让傅决有种臣服在温凉脚下的感觉。
建明帝虽未被魏岳刺伤,但也动了火气,没有力气解释太多,索性便让温凉来说。
可显然,这个人选他找错了。
温凉只漠然的与傅决对视,全然没有解释的意思。
面对惜字如金的温凉,建明帝没有办法,只能无奈道:“小陈子,把人抬出来!”
“是,陛下。”
陈总管领命,找了两个侍卫从内帐中抬出一名男子。
男子上身赤前缠着厚厚的绷带。
蒋贵妃惊呼一声,忙捂上了眼睛。
丽妃却皱眉道:“这不是魏岳吗?”
听丽妃这般说,蒋贵妃也不再扭捏,忙抬起脸望了过去。
躺在架上的人虽双目紧闭,气如游丝,但的的确确是魏岳没错。
“若魏岳在此,那刚才从帐中拉出去人是谁?”丽妃问出了众人的心声。
“同党。”温凉淡淡回道,可这言简意赅的回答不但没能让众人清明,反是更加糊涂了。
如果那人是同党,那他为什么要穿着魏岳的铠甲?
魏岳又为什么躺在皇帐中由着御医诊治?
刚才陛下病入膏肓那一幕又是怎么回事?
陈总管怕这些人生生困惑而死,贴心的开口的解释道:“陛下秘宣温公子问话,魏岳以为陛下昏睡,竟敢入帐行刺。
好在温公子救驾及时,陛下只受了些许皮外伤。
陛下对魏岳奸贼恩重如山,想知道他为何要恩将仇报,是以才找御医为他诊治,众位可能是误会了…”
众人语凝,把他们下个半死,结果是误会?
他们不满的看向傅决,陛下既无事,何至表现的那般哀伤,害得他们还以为陛下不行了呢!
而傅决早已全身石化,怔愣不已。
“误会才好呢,我不让父皇再受伤了,呜呜呜…”这几日来傅准的心起伏不止,此时终于得知建明帝无碍,眼泪珠子断了线,簌簌落下,
建明帝目光柔和,欣慰笑笑,“准儿,你过来。”
傅准擦着眼泪,抽抽搭搭的走进了内帐。
见傅准哭得伤心,建明帝心情甚好。
他果然是一位明君慈父,有这么多人为他难过,可见他在他们心中的地位非凡。
“你们也都起来吧。”建明帝视线扫过众人,淡淡开口,“让你们挂心了。”
众人哪里敢应,纷纷表达一番欣喜之情。
只这件事还有许多疑点解释不清,比如那魏岳是如何只身入帐行刺的?几位皇子又为何将受伤的魏岳错认成了陛下?
他们之所以茫然困惑是因他们不知事情原委,可对于谢昆几人来说,这些答案已昭然若揭。
这是请君入瓮之策,沈染等人将计就计,给魏岳行事留了方便,趁机将他捉拿。
谢昆心中寒意骤起,如临深渊,他抬头望向立在榻前的沈皇后,感受到了一种从有过的冷意。
整件事真正的推动人并非是他,而是建明帝!
从建明帝怒火攻心昏迷,沈皇后疲累离帐休息开始,这个陷阱便已经挖好,只等着他们跳下去。
对付一个魏岳而已,哪里值得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建明帝真正的意图是魏岳背后的之人,是在京中搅弄风云的英国公!
想到他飞鸽传书的内容,想到英国公看过之后即将卷起的血雨腥风,谢昆只觉浑身血液逆流,眼前景象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
他中计了!
“谢尚书,你怎么了?”
身侧的官员搀扶住踉跄倒地的谢昆,心想这谢尚书何时也加入拍龙屁的大军,竟以装昏来表达担忧关切,而且别说,装的还挺像。
建明帝冷笑勾唇,吩咐道:“将谢尚书送回营帐,好生照顾。”
顿了顿,又道:“朕身体不适,暂留围场几日。
刺客余孽尚未落网,为安全起见,要委屈众位爱卿留在各自营帐中,无诏不得出入了。
承恩侯,朕命你率护城军看守围场,任何人不得进出,就算一只鸟都不成!”
谢昆只是一时急怒,气血不稳,很快就清醒了,可在听到这番话后,又险些被气得晕了过去。
建明帝这分明是在封锁消息,彻底断了他给国公爷传信的可能。
陛下无事,国公爷的那些动作简直可以算是逼宫造反,这可如何是好?
蒋贵妃与傅决两人做了好几日太后梦皇帝梦,如今一夜梦碎,还要他们表现出欢喜来,实在强人所难。
蒋贵妃索性将心中的失落化为眼泪,声泪俱下的诉说着自己对建明帝的担忧不舍,倒是格外真情流露。
建明帝却不看她,抬手让他们退下,留下了傅凛傅决以外的几名皇子在帐中说话。
傅凛攥紧了拳,心知他最近的表现让父皇失望了。
可温凉是他的敌人啊,他不踩上一脚已经仁至义尽,难道父皇还指望让他去帮衬温凉吗?
建明帝对他们两个的确失望,傅决自不必说,只怕早就盼着他死了。
可他对傅凛一向寄予厚望,只没想到他竟也不顾全大局,在各国使臣留京之际,只惦记着那把椅子,甚至还没有老六几个懂事。
建明帝留他们说了几句话,便觉得乏累,让他们退下休息,帐内一时唯剩沈皇后与温凉。
“温凉,你觉得英国公会做到哪一步?”建明帝考验问道。
这一步棋是温凉想出来的,做做样子便将谢昆那条大鱼逼出原形。
温凉已有布局之能,他想看看温凉对局势的掌控能有几分。
温凉扫他一眼,见他病情平缓,便失了之前的耐心,只漠然道:“臣又不是英国公,怎知他会做到哪一步?”
建明帝许久未被温凉怼过了,再次听到温凉的冷言冷语才有种真正活过来的感觉。
看着建明帝通体舒畅的笑,沈皇后一度怀疑建明帝有受虐的特殊癖好。
温凉离开后,沈皇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建明帝开口唤她。
“皇后,你觉得以温凉之才,可配坐朕身下的椅子?”他打算与沈皇后开诚布公。
沈皇后的心中巨荡,没想到建明帝竟有如此心思。
看来她所料没错…
沈皇后眸色复杂,欲言又止,可自己乃是大梁皇后,有些话她不得不说,“陛下,您可知君占臣妻,天理不容,欺友之妻,礼法不容。
承袭皇位讲究名正言顺,私生之子,纵使有经世之才,也不足以登基为帝。”
建明帝愣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占谁妻了?”
沈皇后咬唇,眸中尽是失落之色,艰难的吐出三个字,“平阳王!”
建明帝:“…”
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还没怪她相中温冀呢,她竟敢冤枉他惦记平阳王妃,这女人真是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