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婠不过是十五来岁的年纪,但她跪着听旨的次数,可能比朝中大臣们听旨的次数还要多。
以前,荥阳公主府隔三差五就能接到当今皇帝陛下的旨意,多半都是赏赐什么什么稀世罕见的奇珍异宝给荥阳公主和秀阳郡主。
与裴云婠倒是没什么关系,她只是需要去跪着聆听荥阳公主与秀阳郡主有多得圣心,又得了多少独独一份的赏赐。
当然,在这数不胜数的圣恩降临之中,裴云婠也是“有幸”亲自接过两次圣旨的。
今日是一次。
十几年前当她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也有过一次。
上次的圣旨可比今日还要敷衍。
“昭曰:赐荥阳公主府庶女苏云婠配承国公府世子赫连骁,择日完婚,钦此。”
瞧瞧,上次的圣旨内容,比今次还要少。
彼时的裴云婠连圣旨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那时她将将满一岁,才被驸马爷苏楚昇派人接回荥阳公主府不久。
裴云婠也是后来听老嬷嬷说当时是苏楚昇抱着她接的圣旨。
后来在荥阳公主府里,听旨听得多了,裴云婠也就对比出来了,也就明白当今皇帝陛下给她赐婚的圣旨,真的是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荥阳公主和秀阳郡主就算得到一筐从南境快马加鞭送回来的荔枝,当今皇帝陛下的口谕都是婆婆妈妈地一大堆的话。
更别说那些写在圣旨上的字了。
据小道消息相传,每每当今皇帝陛下要给荥阳公主和秀阳郡主颁发旨意时,御书房的内官们就会战战兢兢。
而负责拟旨颁召的中书省的诸位大人们,就要面临新一轮的脱发。
因为当今皇帝陛下就像是有强迫症一般,对于写在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得力求完美。
所以,最后在荥阳公主府里宣读的每一道旨意,其遣词造句都是中书省的大人们薅掉了无数根头发而斟酌出来的。
而像是给裴云婠颁发的这两道旨意,怕是拟旨的大人用脚写出来的。
诚然,敷衍的圣旨,也不是全无优点,至少通俗易懂。
就连王氏和裴大柱等没上过学的人,也都听明白了圣旨上的意思。
原来婠丫头早有婚配?
这是这些人的第一想法。
等到鸭公嗓太监把圣旨读完,这些人由惊讶转为震惊!
解除婚约又再赐另一桩,就算是不懂什么叫做“君无戏言”的这些人,也感受到了这一道圣旨上透露出的儿戏之意!
老百姓不得妄议皇族。
裴大柱等人虽然不敢当面吐槽当今皇帝陛下明摆着欺负人的行为,却纷纷在肚子里大骂!
你是皇帝你就了不得了哦?
说赐婚就赐婚!说解除就解除!还得把俺们婠丫头强塞给另一个人!
这是裴大柱等人心里一致的愤愤不满。
赫连骁这个名字,裴大柱等人都是知道的。
既是文武双全小神将,又是新科榜眼。
这可不就是妥妥的一枚金龟婿嘛!
但今日就这么给解除了婚约,不就是把即将到手的金龟婿给换走了嘛!
至于苏隽彦…
裴大柱等人也是熟悉的,毕竟裴家养了他十二年。
苏隽彦是裴大柱和王氏看着长大的,打心底里觉得这孩子好。
只是出了这么一遭掉包后,苏隽彦走了,裴云婠回来了。
再之后,裴大柱等人就很少听到苏隽彦的消息了。
零星的一点消息就是苏隽彦去了京城就因水土不服而病了,这几年一直在养病,科考也没有继续参加了。
十二岁就考中了秀才的苏隽彦,现今依然只是个秀才。
这与赫连骁,根本就没法儿比了。
若是裴大柱等人不知道还有赫连骁这一桩事,也会认为裴云婠嫁苏隽彦也是可以的。
毕竟拒绝赐婚是要被杀头的,想要活着就必须的老老实实听话,这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无法抗拒的事。
好在苏隽彦也算是个脾性好的。
那么,勉为其难…总之也还能凑合!
但是,现在…
都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而一旦有了对比,裴大柱等人纷纷替裴云婠觉得愤怒、不甘、压抑、失落…
好生气哦!
可是又不敢抗旨。
一行人跪在地上听旨的时候,就胡思乱想了一大通。
裴云婠娴熟地接了宣旨太监递过来的圣旨。
“裴姑娘,回京的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请上路吧!”宣旨太监用鸭公嗓说了这么一句,就准备往外走,一刻也不愿在裴家多待。
对他们这些在皇宫里出入的内官而言,大贵村就是一处穷乡僻壤。
而裴家小院就是脏乱差的贫民窟。
虽然,他们在走进裴家小院之后,纷纷被先前的猜测打脸,但是,这些人依然不愿意多待。
裴云婠见状,就知自己今日必然是不得不同这些人去京城了。
她千算万算,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在这群人到来之前就顺利金蝉脱壳。
其实,裴云婠早就在计划着一场“死亡”而摆脱“农女裴云婠”的身份,去当自在逍遥的红尘仙。
只是裴云婠放心不下裴大柱一家四口,因此一直拖到了现在。
裴云婠先前做那么多事,就是要保证裴大柱一家四口生活无忧,而她也将将完成最后一步。
等到余年高中返乡,见过了余氏族人,也见过了余多金之后,裴云婠就是要着手上演一场“假死”了。
所以,她昨日陪余年回来,就是打算在裴家再住上一晚,与裴大柱一家四口度过这最后的一段相处时光。
而她今日就离开大贵村,去找路平一家,交代好锦绣楼的相关事宜。
之后再去青陵府城找彦乘风,与他商议好素食居的相关事宜。
然后,裴云婠就可以放心地去进行假死了…
可惜,裴云婠的计划,就这么被截胡了。
裴云婠早就料到她与赫连骁的婚约一定会黄,只是没料到解除婚约的旨意来得如此之快,甚至还把她同苏隽彦给绑在了一起。
而她今日在裴家接旨,她若是逃了,裴大柱一家四口肯定得因此受难。
裴云婠就不能逃,只能乖乖跟着这些人走。
而金蝉脱壳之计,今后再用,也都容易引人起疑,都不如在这一道圣旨来之前那般顺其自然。
“公公,一点心意,望您笑纳。”裴云婠追上去,将一袋银子塞进宣旨太监的手里。
宣旨太监掂量着手中钱袋子的分量后,停下了脚步。
“公公,诸位一路奔波,不防先歇歇脚,吃饱喝足再赶路也耽搁不了多少时辰。再则,民女想要同家人道别一番,还望公公行个方便。”裴云婠堆着笑脸,态度也很恭维。
这个时候,不恭维不行啊!
这群前来宣旨的人来得突然,裴云婠都是猝不及防,她没得一点准备,若是就此跟着一道进京,她到了京里,可就是孤立无援了啊!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宣旨太监这一行人虽然是奉命行事,也一刻都不想在裴家多待,但是,到手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眼看着宣旨太监点了点头,裴云婠立即示意裴大柱将人带去裴记好生招待着。
这个时辰,吃午饭还尚早,而临时做菜留人吃午饭怕是对方不愿意等,因此只能将人带去已经开门做生意的裴记。
而裴云婠对裴记素串有信心,她相信只要这一群人吃上一口,绝对就不会着急要走了…
果不其然,当裴大柱带着宣旨太监一行人到了裴记,不过是闻着香味,这些人就立马动摇了急着离开的心思。
宣旨太监这一行人,除了三位内官,其余全是护送三人前来的御林军,总共二十人。
因着其衣着不凡,且着裳鲜明,就算是没有见过内官和御林军的乡人们,也知道这些人的来头不小。
于是,未免冲撞了贵人,惹来祸患,在裴记吃素串的食客们纷纷起身离去。
裴大柱得了裴云婠的嘱咐,本来就是要清场的,眼见着食客们自行离开,他就让守柜台的帮工不要收钱。
很快,裴记就清场了。
裴大柱内心里因为气愤,愤怒使人胆大,他反而就不慌乱了,他见几个帮工们皆是战战兢兢,不由得自己上手去招待众人。
原本杀气腾腾的御林军,周身都充斥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暴虐之气,吓得裴记的帮工们都不敢靠近。
但是,在吃上一口裴记的素串之后,御林军们,在觉得惊艳的同时,也纷纷收敛了各自外放的气场。
因此,裴大柱招待这些人,也还算是顺利。
裴家小院里,气氛压抑不已。
“好好的怎么就来这么一遭呢!还马上就要去京城,这…这…”王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裴春花也是急得不行,只是她又急又怕,忍不住提醒王氏道:“弟媳,你小心点说话,那些人还没走呢!”
林幼晴也在场,她小声说:“娘,舅母,你们先且不要说话,多说多错,不如去给婠表妹准备些吃的用的。”
宫里来人说的话,她们这些平民百姓哪里敢违抗。
若不是纷纷替着裴云婠赶到愤怒与不甘心,此时也根本没有这般坚强,怕是早就吓破了胆,晕过去了也未可知。
王氏和裴春花一听林幼晴的话,纷纷觉得在理,就立马去收拾东西。
裴云婠也在自己的房里收拾东西,她今次要带走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之外,就是傍身的银钱了。
只是她估摸着这次去京城,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她就把要带去京城的都收拾好,然后做好标记,后面请人帮她捎带去京城里。
收拾完,裴云婠就写了几封信。
今日圣旨降临,裴云婠猝不及防,眼下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做后续事宜的准备了。
小狸猫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将它藏着的宝物纷纷找出来,然后放入身上的小兜兜里。
裴云婠在鎏光宗里搜刮玄武宗师的宝贝时,找到一张上好的狐狸毛,颜色与小狸猫身上的颇为接近。
于是,裴云婠就这张狐狸毛给小狸猫做了一套小衣裳。
从外面看起来就是一张缝起来的皮子,里面却是暗藏玄机,各种形状大小不一的小兜兜有多个。
有的小兜兜里还有夹层,一个小兜兜就变成多个。
充分满足了小狸猫搜刮金银财宝而藏起来的财迷心思。
小狸猫穿上这一套用狐狸毛做的小衣裳,外观上看起来只是肥了一圈,臃肿不少,却根本瞧不出内里玄机。
对于这一套小衣裳,小狸猫喜欢得不得了!
裴云婠写好信,分别装入几个信封,在信封上也做好标记,再将几封信都装入同一个信封。
这个信封,裴云婠是要余粮替她交给江氏和彦乘风等人的,信上写的就是锦绣楼和素食居今后发展之事的一些建议。
忙完,裴云婠对小狸猫说道:“小黑,你且快点把你要带的东西带上,我们大概很久都不能回来,趁着还有些许时辰,你也去同你的小伙伴们道个别。”
小狸猫的小伙伴,除了那三只被它诓来天天下蛋的野山鸡,就是大野小野这两头野牛,还有它们的孩子,一头出生还不到一年的小野牛犊子。
当然,后山里还有没有小狸猫的小伙伴们,裴云婠就不太清楚了。
说着,裴云婠就去找王氏和裴春花等人。
裴云婠是一个不喜欢道别的人,但她今日还是细细嘱咐了王氏还有裴春花很多事情。
裴大柱和余多银等大老爷们都还是粗心的。
因此,两家人今后能否过得平安顺遂,其实主要取决于王氏和裴春花二人。
“娘,大姑,今后与我有关的任何事,你们都一定要管好这一大家子的嘴,千万不能对外说一个字,并且,往后在裴记或是大姑父他们的木匠店,要是有客人提起,也都不要接话,且要告知客人,勿要多言。”
“祸从口出,你们一定要谨记。并且,你们一定不要到京城来看我,要是听到任何关于我的不好的消息,也不要着急,你们要相信,没到最后一刻,那些消息就都不是真的。”
裴云婠在这一刻,心中就真的有些慌乱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想要叮嘱的话,怎么说都说不完。
而她既担心王氏和裴春花理解不了,又担心二人记不住。
一种无力感,在裴云婠的心底里滋生…
王氏虽然不知道裴云婠在担忧些什么,但她却感觉到了今日的裴云婠与以往的不同。
以往的话,每次遇到事情都是王氏一个人最着急,而裴云婠却从来不显半分着急。
今日的裴云婠,看起来依然是神色淡淡,但王氏还是看出了她不似以往那一副做什么都不慌不乱,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态度。
“婠丫头,俺们都听你的,你别担心俺们,倒是你自己,一定要保重。”到得这般时候,王氏觉得自己真是嘴笨,也不晓得怎么样才能安慰裴云婠。
裴春花也赶紧应声:“婠丫头,俺们会照你说的做,你不要操心俺们,你只管照顾好你自己。”
“是啊!婠表妹,我们省得你的意思的,你放心去京城,将来若是可以去看你,你就给我们来信。”林幼晴虽然年纪轻,但她比之王氏和裴春花,还是要多见过一些世面的,因此比二人更懂裴云婠叮嘱的话语的重要性。
“二表嫂,烦请您也多多提醒大家。”裴云婠郑重地看向林幼晴。
这位二表嫂,既有商人之女的精明能干,也很懂人情世故,甚至还颇为聪慧。
有她在,也能弥补王氏和裴春花二人的一些不足之处。
林幼晴也郑重地看向裴云婠,“婠表妹,你言重了,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且放心。”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道别的话语还未诉尽,可裴云婠却不得不坐上了去京城的马车,再次奔向她并不向往的那一处繁华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