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河东太原通往镇州真定城的道路上刚下过一场大雨,地还尚没干,便被众多马蹄纷沓而过,当即溅得泥浆四起。
而坐在厢车内的郭崇韬衣裳虽然没有被泥水溅染,可是他脸上满是阴霾,面色阴沉沉的,显然心情极差。
毕竟后唐改制枢密院,郭崇韬接掌枢密使,也正要施展拳脚,以达成执掌朝廷权柄的夙愿。然而这还未过许久时日,自家主公便以巡查边关兵备为由,整顿抵御南面魏朝的防线。
郭崇韬当然也意识到,自己暂时调离太原,想必也是因为他与伶、宦之流剑拔弩张,而惹得帝君不喜,故而刻意要敲打一番。
先皇有雄武之姿,而陛下本也是值得投效竭忠的英主。可偏偏近年来,怎么就愈发宠信身边那些戏子佞臣?诸侯武侯有云:亲贤臣、远小人,先汉所以兴隆;亲小人,远贤臣,后汉所以倾颓...这个道理,陛下又怎会不明白?
郭崇韬心中忿恨的念道,倒也仍在为后唐社稷着想。还寻思着现在所争取到地位也不能让自己满足,也势必要爬得更高,揽得更多的权势在手,那么哪怕更会惹得帝君不喜...也必须想方设法的将已经开始祸及朝纲的蠹臣毒瘤尽数除绝。
“这方自执掌枢密院时日未久,陛下便又调遣父亲离开国都...孩儿以为,也必然还是戏子阉宦记恨父亲,而在陛下身边大进谗言。可恨那干巨蠹佞臣,孩儿真恨不得将他们一刀一个,尽数砍了!”
就坐在郭崇韬对面,还有个正值血气方刚年纪的青壮满面怒意,忿声说道。他五官相貌自然也与郭崇韬有几分相似,身为达官显贵的子嗣,他举手投足间也似他父亲那般,透着一股骄矜的意味。
郭崇韬膝下五子当中,郭廷诲这次也随着他父亲赶赴镇州。虽然也是为多一番历练,可是郭廷诲也如郭崇韬一般,对于奉旨离开太原一事不情不愿。
再一想到自己的父亲突然被调往镇州,多半也是因帝君身边那些宠臣佞人暗中使坏...郭廷诲年轻气盛,更沉不住气,所以也不禁忿声喝骂起来。
郭崇韬淡淡了乜了郭廷诲一眼,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说道:
“你是我的儿子,这种置气的话就莫要讲。奸邪佞臣,固然要除,可是你还当真打算杀入皇宫,闹兵谏以清君侧?那干伶人戏子、去势阉宦再是卑贱下作,而进谗言中伤,顶多也只是会让陛下感觉不快。为父毕竟于国有大用,想扳倒我也没那么容易。
你且记住,我等还是要争取陛下的信任,实打实的功勋才是自足之本。要彻底铲除伶官阉党,也务必要让他们失去陛下的宠信,只能一步一步耐心的来。也盼着陛下能尽快醒悟,而认清楚他身边那干佞臣贼子的嘴脸吧......”
听自己父亲一通教诲,郭廷诲连连点头称是。踌躇了片刻,他便又有些忧虑的问道:
“可是父亲...陛下下诏命您至镇州,督管与南朝对持的各处军司积储军资、巡检军旅、查奸除尻等事宜,这貌似也突兀了些。毕竟这些时日未曾听闻南朝调动兵马,意图大举北伐。
而改制枢密院由父亲主掌军政,也该留在太原打理司衙事务才是。这却又要外调至镇州暂理边备防务事宜,又要耽搁多久时日?”
“...陛下若是因未雨绸缪,眼下便要着手整顿诸处重要军镇,以提防南朝悍然出兵,这倒也合乎情理。毕竟君命不可违,而且边关重镇军务,若是仍由我来主持,倒也益于拉拢各处将帅,不过太原那边...的确还是早些督检完备,能尽快回去的好......”
郭崇韬沉声说着,却忽的想起奉旨临行前夕,自己另外一个儿子郭挺说曾忧心忡忡所说的言语:
“父亲虽然身为元老勋臣功名显赫,可连同伶、宦之流也得罪了不少臣僚,自然也难免为奸邪所诬陷。如若无权,便如龙离江海,易为蝼蚁所制...所以今番虽是皇命难违,只得赶赴镇州,但如若离开都城时日一久,恐怕日后会有什么变数啊......”
回忆起自己亲儿的提醒,郭崇韬又想到虽然帝君李存勖待自己仍甚是倚重,但是近些时日彼此闹得也有些不愉快...现在他们这对君臣的关系,也不似是当年李存勖继承晋王之位,便立刻提拔郭崇韬参与机要事务时那般,彼此赤诚相见,也几乎可以称得上亲密无间。
郭崇韬心想就算自己要把握权柄的手段有些过激,而且就是要与后唐帝君偏心袒护的伶人宦官作对...可是他揣度李存勖即便有些气恼,却也很清楚谁才能辅佐自己打天下。忠言固然逆耳,但是自己效力的君主应该也能分得清好赖。
就算阉宦伶人那干佞贼恨我入骨,而向帝君大进谗言,充其量也不过只能给我添堵罢了...只要陛下还倚仗我,他们哪个又有敢谋害当朝枢密使的胆子?
然而又想到这次突然被调至镇州,无论如何自圆其说,到底还是有些蹊跷。郭崇韬又合计自家主公的态度,以及自己亲儿的警示提醒,不知怎的,他心里没由来便开始感到有些没底......
当郭崇韬、郭廷诲父子与若干心腹亲随,与枢密院差拨的一千亲兵抵至镇州真定城郊野处。成德军牙兵数千人马,也已在城外平地上站得整整齐齐。
密集的行列间,无数支长枪如林一般平举起来,在阳光的映射下形成一道道森然寒芒,诸部士卒静候等待,几员牙将勒马立于阵前,神情也甚是庄重。这片郊野间,也有些劳作的庄稼汉,在远处观望着这等军势,便不由暂时停下了手头上的农活,远远眺望、啧啧称奇。
摆开如此阵仗,而恭候后唐枢密使再度莅临,这自然也是要给足郭崇韬的面子,不敢有分毫怠慢。直到郭崇韬车驾抵至真定城左近,开了车门,踱步出来,就见成德军几员牙将赶忙上前来迎,离得近了纷纷翻身下马,驱步前来见礼...然而郭崇韬环视一圈,他面色却猛的一沉,并且当场呵斥道:
“成德军任圜、符习何在,怎的不来亲自接应本官?”
排在最前列的一员牙将闻言一怔,而当即向郭崇韬禀复道:
“郭枢密奉旨前来镇守督巡诸处军司边关防务,难道您不知,任节帅、符将军也奉朝廷调遣,而转调别处了么?”
郭崇韬听罢,顿时神情一变。本来身为昭义军行军司马的任圜,以及原赵国大将符习坐镇成德军,他们与自己来往的也较为密切,算是倾向他这一方派系的臣僚大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二人就被调离成德军?而且这件事...郭崇韬自问身为枢密使,又怎会毫不知情?
心中忽的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郭崇韬眉头紧蹙,寻思了良久,他还是暗自念道:
就算陛下听那干佞臣贼党蒙蔽,可这又是何用意?难道是打算...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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