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茵走在最后,回望了一眼远处趴倒在地上的玄一,心中泛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有几分像是愧疚,有几分像是自责,在世纪晨曦里长大的他们早已见过了数不清的尸体,敌人的,同伴的,但甚少有这样本不相干的人的。
如果他们没有把玄一带进来,也许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但是花有重开之时,人死却不能复生。中了咒缚灵,这位少年的身体就不再属于他了,他们能做的,只有默默期望这份术式会将少年杀死,而不是让他仍旧保有模糊的意识,遭受永生永世长达百年的折磨。
三人穿过小型神庙中的楼梯,走入了一道幽暗的回廊。长久的沉默,只有他们悠长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回荡。
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狭窄的走廊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起来,为了确认前进的方向,欧阳谷轻轻挥动了一下魔杖,召唤出了一只巴掌大的火鸟,拖着长长的焰尾飞向前方。
他们前面是一片幽暗的水域,水域上方弥漫着深蓝色的浓雾,高不见顶,其中林立着许许多多高大的石柱,每一个都有数十米高,约莫一丈粗细。石柱上似乎纹刻着非常复杂的铭文,但是由于浓雾的遮掩而看不真切。
一艘木舟静静地躺在岸边,木舟上还搭着两只半浸在水中的桨,随着水流的波动微微摇曳,似乎随时会被冲走,可却始终停留在原位。
从这里开始就没有路了,要想继续往前,就必须下水了。
不过他们三个毕竟是高阶魔法师,有些方法虽然成功的希望渺茫了些,但还是值得尝试一番的。
欧阳谷心念微动,那只火鸟瞬时扇动翅膀便向水域上方飞去,然而刚刚一跨过水面和岸边的分界线,便忽地爆散了开来,仿佛受到了一阵强烈的挤压,竟是连一秒都没有能够撑过去。
紧接着,傅里叶足尖一挑,踢起一块拳头大的碎石,白光一闪,想要试着将这块石头传送到离他们最近的一座石柱上。
然而,一秒,两秒,三秒…
十秒钟过去了。
那块碎石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
唐茵同样拿起一块碎石做了尝试,只不过她的手里并不是直接闪过一道白色的光,而是正儿八经地浮现出了一个微微旋转着的魔法阵。
短暂的停顿之后,前方传来了一阵“噼啪…扑通”的声音。
很轻,但是那的确是石块和柱子碰撞最后滚入水中的声音。
“果然,没有界石的存在,空间魔法并没有受到特别大的影响。”唐茵道,“但是鉴于我们因为非正常通过了上一个入口,所以引发了刚才那样的事,所以我觉得,也许还是用这艘木舟比较好。”
“我没有意见。”欧阳谷点了点头。
“我也没有意见,但是…”傅里叶皱了皱眉,鼻翼轻轻地耸了耸,“我总有一种我们走在别人设定的轨道里的感觉,就好像自主权正在逐渐丧失,也许是我的错觉吧。”
唐茵眯了眯眼,她其实也有相同的感觉,但以当下的情况来看,遵照这片空间的主人留下来的通路前进,的确是最安全最稳妥的方案。
“汩——汩——”木桨轻声拍打着幽暗的水面,在木舟狭窄的船身两侧划开几道浅浅的波浪,就像是羽翼一般缀在一旁。在水中走出去了十几米,他们便感受到了那阵幽蓝色迷雾的冰冷刺骨,过度的安静让人不禁有些心悸,唐茵微微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高速的心跳。
抬头看向水面上方,根本望不到顶,显得格外空旷,林立的巨大石柱在这样的空间里更是多了几分充满压抑感的神秘色彩,欧阳谷手中托起了一颗洁白的光球,可光线也仅仅只能照亮木舟周围的一小部分水域,稍远一些的景物尽皆被浓雾遮掩,看不真切。
“往柱子那边靠近一些。”
片刻之后,一副罕见又可怕的景象呈现在了世纪晨曦三人组的面前。
原来那些高大的石柱上面的“铭文”,竟然是一副副动物和人的尸骸!
悠久的岁月磨灭了大半的痕迹,而又长年浸泡在这冰寒刺骨的水中,那些动物和人的尸骸早已经只剩下了简单的线条,但是仍然能够看出大概的轮廓,不论是动物还是人,他们的样子似乎都在哭喊嚎叫着想要逃离,可时光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将他们的模样永远地留在了这些石柱上。
唐茵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欧阳谷手中托着的白色光球却熄灭了。
眼中的世界瞬间从光明转变为了黑暗,唐茵的内心仿佛被一阵微弱的电流击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这里是那么的安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活人,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和压抑,瞬间传遍了唐茵的神经。
木舟上同时亮起了三个光球,温热的光照在有些冰凉的身体上,带来了些许慰藉人心的暖意。
她看了看欧阳谷和傅里叶,他们两人的脸上也有细微的表情变化,看来他们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魔法师的直觉通常意味着某些事情的发生。三人同时生出了这种微妙的恐慌感,怕是前方有什么未知的危险正在等待着他们。
“术式受到了影响,虽然很微弱。”欧阳谷低声说道,“看来这里对魔法的压制是不分种类的。奇怪,这里本身便是用空间魔法构建的界域,柯伦文明的魔法师为什么要布置下这种稍有不慎便会破坏整体空间平衡的术式?”
“也许他们不是想要这么做,而是不得不这么做。”傅里叶淡淡地说道,“从最外面山谷里突然出现的那四尊面目悲悯的神像,再到刚才那个满是藤蔓的地方冒出来的咒缚灵,还有我们面前这些满是死尸的石柱,都在诉说着一场浩大的劫难。”
“这场劫难恐怕就是柯伦文明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原因。”唐茵道,“根据魔法协会的记载,柯伦文明的发展水平并不高,但是通过我们这次沿途的观察,也许过去对它的评价都是错误的。”
“没错,能够创造出维持千年且稳定的超大型界域,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魔法协会对它的评级。”欧阳谷呲了呲嘴,“接下来的情况很有可能会超出我们的应付范围,必须万分小心。”
“你说的情况,是指前面那个吗?”傅里叶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身上燃起一层银色的火焰,一头金色的长发无风自动,“来者不善,做好准备。”
欧阳谷和唐茵转而望向木舟的正前方,只见那幽暗的水域深处,竟然缓缓地出现了一个浅蓝色的人影,水面上的黑暗浓重地仿佛抹不开的墨汁,但是那个人影上的蓝光却越来越清晰。
三人同时握紧了手中的魔器,心跳开始加快,那种梦魇般的恐慌感再一次盘旋在了他们的心头。
近了,越来越近了。
短短几秒,却仿佛经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
他们终于看清了那个浅蓝色人影的容颜。
那是一个穿着素纱的黑发女子,嘴唇是淡淡的紫红色,双手交叉贴在胸前,紧闭着眼,冰霜般的容颜散发着浅浅的蓝光,那是一种没有温度,象征着死亡与冰冷的光芒,一看之下便觉得幽寒彻骨,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她从水面中缓缓升起,静静地立在木舟前两米左右的地方,也不靠近,也不远离,只保持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似乎是在为他们引路。
三人面面相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这是像之前的咒缚灵那样的诅咒人傀,还是通过某种神秘的方法苟延残喘至今日的远古魔法师,倘若正面和他们发生冲突直接大打出手,那对实力强劲的三人来说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但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又静静地飘在船前,却给世纪晨曦的三位带来了无比巨大的心理压力,出手也不是,不出手也不是。
身下的水域深不可测,而且幽暗无比,不知道是否被下了什么术式。一旦大打出手,万一稍有不慎跌落水中,那很有可能会就此丧命。思来想去,三人默契地同时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远道而来的旅行者,对不起,我们无法再给予你们热情的招待了。”
突然,唐茵心中响起了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
她看了看欧阳谷和傅里叶,两人脸上的表情也是惊讶中带着微妙,果然他们也听见了。
“不用回答我,也不用试着和我交流,如你们所见,我只是一句冰冷的尸体,早在两千四百五十五年前,柯伦文明遭逢大劫的那一日,我便已经随之而去了。直接传达意义的交流方式在这个时代还很不成熟,这些话语又在我的身体里封存了如此漫长的时光,如果有无法理解之处,很抱歉。”
“这里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的那场大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欧阳谷道。
“柯伦文明曾经是一个极度繁盛的国度,魔法师在这里拥有非常崇高的地位,我们信奉五行元素之神,尊崇自由和力量。但是对力量的追求,最终毁灭了这个盛极一时的古国。”女子的声音很轻柔,有时若有若无,需要很努力才能听清。
“魔法师们根据使用元素力量的能力大小,分为九个层级,最高级那位便成为统治这片土地的王,次一级的两位便是柯伦的大祭司。而我,便是第十九任大祭司——奥古斯蒂娜。”
“大祭司…”傅里叶的目光闪了闪。
“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王,也就是我的哥哥,马蒂亚斯。他是一位杰出的天才,也是一位伟大的君王,他一手将柯伦的魔法推向了全新的高度,但是在那无比繁荣的盛世之下,人们心中的黑暗开始滋长,最终无声无息地酝酿出了灾难的萌芽。”
“两千四百六十年前,柯伦迎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向我们展示了堪称惊世骇俗的魔法,与他使用的那些术式相比,我们所掌握的就好像是幼稚不堪的孩童。停留了约莫十五个日夜,所有有资格与他交流的魔法师都获益良多,其中感悟最多的,便是我的哥哥,马蒂亚斯。”
“那位客人临走时留下了一本充满力量的书,马蒂亚斯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成功翻开那本书的封页,又花费了一年的时间才完了全书。自此之后,他的魔法造诣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飞跃,原本只是差他一些的我,顿时再难望其项背。”
“充满力量的…书?”三人脑海里跳出来的第一个词就是“原典”。
“突然暴涨的力量迷惑了马蒂亚斯的内心,他开始追求极致的权威。原本和力量并重的自由被删去,整个柯伦在他的领导之下逐渐迷信起了绝对的力量。我和另一位大祭司想要阻止这样的趋势发展,可却有心无力。在大劫到来之日,我也只能通过天星占卜得以窥见短暂的未来,保存下这一段什么也改变不了的诉说。”
“为你们引路,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正确与否,也许那些可怕的故事,就应该永远尘封在消失的历史之中,不见天日。”
木舟靠岸了,前方出现了坚实的陆地。一身白纱的黑发女子紧闭着双眼,缓缓地沉入了笼罩着浓雾的深潭。
“等一等,你还没有回答…”欧阳谷张了张嘴,突然想到她早已是一个无法回话的死人了,又硬生生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旅行者,我也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在等待着你们去揭开。但是如果你们见到了我的哥哥马蒂亚斯,请答应我…毁灭他。”空灵的声音在三人心间回荡,“他曾经是一个受人敬仰的青年,一位伟大的君王。但到了最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可耻的背叛者,一个昏庸的暴君。”
最后一抹蓝光消失在了幽暗的水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