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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9章工祝致告

  战场之上,运气往往是很玄学的东西。

  巩县西墙。

  坚固的城墙外围建立了一些土垒,还有一些简易的木制箭台,高度超过了骠骑军推进而来的土墙高度。

  此时此刻,土垒左近硝烟弥漫。

  火炮轰鸣之声,震耳欲聋。

  四门六斤火炮轰击着土垒,也同样将巩县的城碟打得石屑横飞。

  巩县城墙土垒上的曹军兵卒,见到火炮即将开火便是四处躲藏,在火炮轰击过后,才抬头放几箭。

  过了一阵,火炮停歇下来,硝烟散去。

  火炮,无法长时间发射。

  等到火炮声停歇下来,曹军兵卒就像是获得了新生,嘻嘻哈哈的又活了过来。

  他们只需要活着就好了,但是曹军将领要考虑的就多了…

  外围的壕沟被陆续填平,土垒上也被挖开了些大洞。

  洞口周围有焦黑的残骸,这是前两天战斗所留下来的痕迹。

  骠骑军装作要破洞而进,并设下了陷阱,斩杀了试图反击的数十名的曹军。

  作为进攻方,有选择进攻的节奏和方向的权柄,而防守方只能一次次的猜测,以及根据经验来进行应对。

  巩县防御的三件法宝,汜水,壕沟,土垒,现在已经被摸清得七七八八。

  汜水夏秋在雨季过后,就渐渐进入了枯水期。不管是架桥还是直接涉水,问题就不是太大。

  而深壕沟,在老天爷的帮助之下,也就是在雨季侵蚀之后,自我垮塌松散了不少,再加上一些从后方掉送而来的木材木板,也就渐渐地填充出了一些进攻线路来。

  至于眼前的土垒么…

  这些土垒基本上都是之前曹军挖掘壕沟带来的副产品,作为巩县的前哨兵站,其中有甲兵也有辅兵,还有一些民夫。重点还是作为兵力支点,一旦真的被切断和主城的联系,这些土垒就很难坚守。

  曹洪在一队卫队的簇拥下,在炮火的间隙当中,来到了一处较为安全的位置之后,观察片刻,对身边的副将问道:今日骠骑来了多少兵马?

  有两三千。他们进攻了三次,交锋一次…副将回答道,我们试图夹击的时候,他们就撤退了。

  曹洪皱着眉头,这是要打,还是佯动?

  副将在一旁,虽然知道曹洪这是在问,但是他不敢回答,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要堵住骠骑军,消耗其有生力量。

  确实,曹洪也拦截住了骠骑军东进的脚步,但是似乎又没有什么用。

  骠骑大将军斐潜从陇右西凉一带抽调了兵马,以及关中战略预备队的兵卒,还有在关中军校训导营的士官,很快的就组建而成新的部队,而且曹洪所不知道的是,斐潜还特意将原本陇西的指挥官姜冏调配到了北线,这就使得斐潜以及张辽,或是其他的将领,也就可以较容易的掌控了新补充进来的兵卒。

  后世军事部队的高层,定期互换,就是这个道理。

  曹洪拦截了斐潜,斐潜则是用这一段时间掌握补充兵。

  谁究竟在这个环节当中占据了便宜?

  不好说。

  就像是骠骑军的火炮,看着直接轰击土垒城墙,瓦石横飞,气势磅礴,但是实际上因为华夏本土的城墙比西域的那种薄城墙是更为坚固夯实的,所以实际上直接杀伤力并不太强。

  反倒是砖石横飞,以及溅射伤害,造成了不少的曹军兵卒伤亡。

  所以说是火炮的杀伤力,还是砖石的伤害?

  也同样不好说。

  骠骑军之前主力不显露,现在又似乎摆出了从巩县汜水关硬打的架势,前线的骑兵和步卒,越过了汜水,在火炮的掩护之下,多次对巩县外围的曹军工事发动了进攻。

  是不是真的就意味着骠骑军要从中路突破了?

  曹洪思前想后,觉得依旧也是不好说…

  斐潜,斐狐狸啊…

  在曹军曹洪抽调了机动部队,也就等于是失去了在汜水半渡而击的能力之后,骠骑军可以肆无忌惮的越过汜水,发动进攻,而曹军反而不好进行反击,这就导致战局的态势,对于骠骑军渐渐的倾斜起来。

  但是骠骑军一直都不发动总攻击,这也出乎曹洪的意料。

  此时此刻曹洪更希望的是骠骑军在曹军的防御工事上撞一个头破血流,而不是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零敲碎打。

  曹洪也知道从副将王司马那边问不出什么好建议来。

  自从郭嘉死后,曹军方面的智力便是渐渐短缺下去,一方面是陆续的有战损,另外一方面是原本的那些山东士族,或是大汉旧贵开始藏拙了,不太愿意冒头出来给曹军什么建议,而是默默的做事。

  这让曹洪很恼火,却毫无办法。

  智慧的策略,只会产生于脑海之中,不表达出来,谁都不可能直接就能知道。

  按照原本曹操的预估,骠骑军是要在巩县被拉扯,被拦堵,然后再在汜水关上撞得头破血流,然后曹军就可以寻找机会从南北两线包抄,将骠骑军围堵在河洛巩县一带…

  但是现在拦堵么,算是成功了,可是距离头破血流还差得很远。

  所以算是曹军成功了,或是曹洪成功了?

  曹操曹洪所能预想最好的结果,就是骠骑军分兵南北两线,这样就能使得骠骑军整体兵力缺乏的弊端暴露出来,而曹军可以将防御线向后推,这样不管是骠骑军要占领,还是要修复,都需要大量的人力。而曹军显然不会让骠骑军这么容易就占领修复,骠骑军拉得越开,曹军也就越容易寻找到反击的机会。

  当然,反击的难处也依旧很多,比如缺少骑兵。

  曹洪手下的骑兵,也就只有一千多,而且还是临时拼凑的那种,和骠骑骑兵完全不能比。

  之所以曹洪调配曹彰去解决后方臧霸的问题,也多多少少有让这些临时拼凑的骑兵整合一下的意思。

  但不管怎么整合,就算是再加上曹操手中仅存的直属骑兵,对上骠骑骑兵,依旧有些力所不逮。

  他们又推火炮上来了!

  就在曹洪思索的时候,负责眺望的曹军兵卒大叫起来。

  曹洪抬头而看,望着又是一队骠骑兵卒护卫着几门火炮,缓缓前来,不由得在心中哀叹一声,也不多废话,掉头就下了土垒,躲往后方安全位置而去。

  曹洪一行匆匆而走,而依旧被留在土垒之处的曹军兵卒,朝着他们的背影投射出各种寓意不明的目光…

  过了片刻之后,骠骑军的火炮又一次轰鸣,曹军兵卒也就顾不上死盯着曹洪等人,而是忙不迭的开始寻找安全的角落。

  汜水西岸,骠骑军的前沿炮兵阵地。

  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硫磺与焦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四门六斤炮粗壮的炮管兀自冒着缕缕青烟,炮身滚烫。

  炮组兵卒们脸上沾满黑灰,汗水在脸颊上冲刷出道道沟壑,正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一人举着的长杆刷,迅速的在水桶内蘸了些水,然后不顾炮口的高温,将长杆刷伸进炮口,替火炮清理炮膛内壁残留的火药渣滓。

  火炮发出舒爽的嘶嘶声,像是被挠了关键点位,顿时喷出不少灰白来。

  而还没等长杆刷完全抽离出炮口,又是有一人拿着用裹着湿麻布的木杵前来,前后脚的顶着炮口的烟尘,反复捅捣,将那些原本灼热的熔渣,沾染在麻布上,确保膛内清洁。

  一旁的工匠也没有闲着,而是弯腰在检查炮架轮轴和牵引索具的磨损。

  每一次发射都是对火炮本身的巨大消耗,保养容不得半点马虎。

  新上任的炮兵赵都尉,是一个脸庞黝黑,关节粗大,体格健壮的汉子。

  他看着戊字炮,任凭喷出的硝烟弥漫在他身上,似乎感受到了上一轮发射灼热余温的残留…

  这种刺鼻的硫磺与金属烧灼混合的气味,对于一般人来说颇为刺鼻,但是炮兵都尉赵闳却觉得很好闻。

  赵闳稳稳的站在火炮阵地上,他并未参与具体的清理工作。

  他正用手臂为托架,在一块木牍上,就着夕阳最后的光线,专注地添加着新的标记。

  夕阳的余晖穿过弥漫的硝烟,在他沾满黑灰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忙碌的炮组兵卒和弥漫的尘烟,落向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时空。

  火炮是坚硬,冰冷,却又滚烫的。

  这让他想起了陇西老家山梁上那些贫瘠硌手的石头。

  也像是他的父亲,一个脊背佝偻得如同老榆树根的男人,以及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变形的手。

  那双手,只会握锄头,扶犁耙,在那些石头缝里刨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日出到日落,从青壮到苍老。土地是主家的,汗水是自己的,收获却薄得像一层浮土,风一吹就没了。

  他的人生轨迹,原本就该是父亲脚印的延伸。

  在佃户家生,在佃户家死。活动的范围,就是主家田庄方圆二十里地。

  最远,或许就是跟着父亲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把主家那点可怜的租粮送到十里外的镇集。

  外面的世界?

  那是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

  至于读书和写字?

  那是老爷和少爷们的事,与他这样的泥腿子何干?

  可是,现在他会写了。

  戊字炮,第四轮校射,

  赵闳声音沉稳,一边记录,一边高声诵读,目标:土垒乙段突出部。装药:三斤二两。射角:二刻七分。着弹点:偏离目标左一丈五尺,落于壕沟边缘,溅射杀伤三人,无直中垒体。

  他一边说,身旁一名年轻的书记官便飞快地在另外一本册子上记录下时间、炮号、参数和观测结果。

  一式两份。

  一份留存工匠之处,一份上缴至后勤备档。

  记录完毕,赵闳直起身,眯着眼望向对岸那片在暮色中,因为被炮火轰击,显得愈发狰狞的土垒。

  曹军的喧嚣隔着汜水隐隐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张声势。

  火炮都尉赵闳冷哼了一声。

  那些曹军兵卒以为炮停了就安全了,可以嬉笑怒骂?

  殊不知,每一次炮火的轰鸣与停歇,都在为骠骑军精准的量尺上,刻下新的刻度。

  就像是骠骑军在陇西大地上做出的改变,让许多的人生有了新的刻度,包括赵闳自己。

  赵闳人生,在旧刻度之下,是陇西冬日刺骨的寒风,是永远填不饱的肚子,是母亲在油灯下缝补破衣时愁苦的叹息,是父亲沉默地在地头上劳作,弯曲的腰,佝偻的背,越发的像是一只牲畜,而不像是一个人。

  尤其是被生活磨得黯淡无光的眼睛,完全看不清未来。

  他以为,他会走上他父亲的老路。

  然后…

  一切都变了。

  骠骑大将军的旗帜,如同撕裂陇西沉闷天空的一道惊雷。

  分田,开蒙,建学!

  他至今记得第一次走进那间简陋却明亮的乡学时的惶恐与新奇。

  粗糙的指头第一次笨拙地握住木棍,在粗糙的沙盘上划出一条颤抖弯曲的线条来的时候,他几乎是要落下泪来!

  那些神秘的符号,原本只属于老爷少爷的算学…

  在他眼中却比田埂上新发的麦苗还要充满生机!

  它们像钥匙,为他打开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广阔得令人眩晕的世界。

  他学得异常刻苦。因为他知道,这是父亲用脊梁顶起,母亲用针线缝补出来的唯一机会。

  他不再是只能低头看田埂的佃户之子,他抬起头,看到了天空,看到了地图上的山河,看到了…

  眼前这门冰冷又火热,代表着生命与毁灭的火炮!

  报告都尉!膛清好了!水汽也干了!

  炮组长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赵闳深吸一口炒面,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瞬间驱散了记忆里陇西老屋的土腥和霉味。

  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的肩膀上,也落在他那双曾经只会握锄把,如今却稳稳握着炭笔,精准记录着射角、药量、偏差的手上。

  他不再是那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佃户之子,赵狗儿。

  他现在是骠骑军炮兵都尉,赵闳。

  都尉,曹狗子们又活蹦乱跳了。一名瞭望哨兵从旁边的简易木架上滑下,语带不屑地报告,躲得快,出来得也快,跟地老鼠似的。

  赵闳点点头,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置放的刻漏标识,记录!炮击结束至曹军首批兵卒返岗——漏尽一刻又三分。

  这个时间,比昨天缩短了一点。

  这说明曹军对火炮发射的间隙规律,正在形成一种近乎本能的适应性反应。

  而这,正是骠骑军想要的。

  他望向对岸那曹军土垒。

  那里或许也有和他当年一样的少年,懵懂地握着刀枪,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许诺或仅仅是活下去,在消耗着生命。

  但他们最终是不一样了…

  这种情况,很常见。

  在赵闳跟随着骠骑旗帜前行的过程当中,也有许多当初和赵闳一样的,从陇西,甚至更远的地区而来的农家子弟。

  在最初的时候,他们和赵闳一样,都是坐在学堂里面,都是一样用粗糙的手,像鸡爪子一样的去捏拿那根木棍,在沙盘上划东着,试图重新划出自己人生的新刻度。

  但是成功的人并不多。

  沙盘很小,但是也很大。

  能定下心来,真正将锄头换成笔头的,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成功的…

  一些人放弃了,就像是丢下了一块石头。

  他们认为那些七扭八拐的符号,是他们永远都记不住的石头。

  在他们眼里,石头就是石头,虽然可能纹路不一样,但都是石头。

  可是赵闳认为,石头也是有区别的,只要认清出纹理,找出其中的区别来,就能知道很多事情…

  就像是他学到的字,以及他重新刻画的人生。

  他抓住了沙盘和木棍,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求生索,走出了那似乎永远都困住他父亲和他的泥沼,而其他人丢下了木棍的人,很多又重新回头去握着锄头。

  不好说究竟谁好谁坏,也不好说究竟是谁对谁错。

  只能说各人的选择不同。

  赵闳选择了新的道路,而其他人则是选择了旧的习惯。

  就像是大汉当下,关中和山东。

  赵闳拿起炭笔,在木板上土垒乙段的位置,标下一个新的,代表实测偏差的记号。

  他的动作沉稳,精确。

  每一次校射,每一次记录,每一次在这炮火硝烟中的坚守,都是对他过往命运的彻底告别,也是对他如今选择的坚定确认。

  他放下笔,开口号令,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穿透了黄昏的薄暮,戊字炮准备!装药三斤一两,射角微调右一分。目标!乙段垛口后预判集结区!下一轮校射,开始!

  火炮边上的兵卒忙碌起来,炮身支架再次发出沉闷的调整声响。

  赵闳的目光越过炮口,望向更东方的天际。

  那里是巩县,是汜水关,是更广阔的、他父亲从未想象过的天地。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前方必然还有无数的坚城壁垒,如同眼前这土垒一样挡在路上,但这一次,他不会再困守在那二十里的樊笼里。

  他会跟着骠骑大将军的旗帜,跟着这改变了他,改变无数如他一般的人命运的旗帜,一路向前。

  用这手中掌握的力量,用这精准的刻度与轰鸣的炮火,轰开所有阻挡在前方的障碍,直至那面旗帜,插遍他父亲从未见过的山河。

  这是他的路,一条从田埂通向远方,通向新天地的路。

  他正走在这条路上,步履坚定,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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