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四射?早在今天之前,您就知道这里会发生的事情么。您特意跑来新加坡,是帮顾为经安排好的这些事情么?”
刘子明回忆着之前访谈现场所发生的一切。
“最后的那样的对话表态,也是您的授意么?需要更多的研究的那个。”
帅大叔很奇怪,顾童祥是怎么想的。
“要我看,要不是顾为经‘垫’了一下,按那位伊莲娜女士的性格,她刚刚是想把这幅画可以直接被认定成了卡拉的作品。她完全有这样的能力和权威。”
刘子明好奇的问道。
以他捕捉神态的能力,刘子明听出了顾为经和伊莲娜小姐访谈最后那段对话的些许余韵——他察觉到了两人沉默的眼神交锋。
没有收藏家会不希望自己手里的作品,可能出自历史上最重要的画家,或者具有惊人的来历。
来历越大,说法越多,价格越高。
世界上的小便池那么多,唯有杜尚手里的那只尿盆能够成为二十世纪最为重要的艺术品,要是没有遗失的话,定然是个不可思议的天价。
尽管那只名叫“泉”的小便池,它本身也许蕴含着对艺术市场肆意定义价格的批判性思考。
世界的诙谐之处便也在于。
这种批判性思考本身,也是能在消费社会里,被赋予一个金碧辉煌的价格。
几乎所有的艺术品藏家都希望能邀请学者来鉴定,最后得出结论,某幅画“是”出自某位知名画家的手笔。
人之常情。
今天。
安娜兼具伊莲娜家族的家主和《油画》杂志的双重身份。
她亲自走到舞台上,办了一场艺术访谈,想要为自己的先祖的存在证明,她想要告诉世界,那幅画是卡拉的作品。
卡拉便是K.女士。
而顾为经却说,这很好啊。
不过。
他也很乐意看到了更多对于那幅作品的研究,看到“卡洛尔”的更多种不同的可能性。
而顾为经恰恰是一开始,在卡拉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最为坚持“卡拉”便是“卡洛尔”的那个人。
刘子明很少能遇到这样的事情。
设身处地的想象。
他大名鼎鼎又身价钜万,倘若今天换成自己坐在伊莲娜小姐的对面,他都未必有魄力,做出和顾为经相同的事情。
仅仅只是——
“为了‘卡洛尔’?”
真是分外高贵的回答。
“不,我没有安排任何的事情,我想,那些话,全部都是为经自己的意思。”顾童祥风清云淡的说道。
和孙子一样。
刘子明面前的老先生丝毫也不愿意居功。
“我不是跑来新加坡,‘安排’他的。”
老人的声音很是安详。
“顾为经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做为长辈,我越来越不熟悉他了,过分的指手画脚,只会阻碍他的人生。过分的表达关切,又会让他觉得不安。所以,我是跑来‘新加坡’,是让为经来安排我的。”
刘子明神色有点困惑。
“如果顾为经告诉我,他需要我的建议,我就提供帮助。如果为经告诉我,他需要我的支持,我就提供关切。如果他什么都不说…那我就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做。”
“很多时候,我就静静的坐在这里,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情。我静静的坐在这里看着书,静静的坐在这里,看着孩子自己成长,也是分外的幸福的事情。”
老顾同学的言语朴实无华。
刘子明却听得愣住了。
一瞬间。
他的心被顾童祥话语里的深意敲中了。
“我就静静的坐在这里,静静的看着孩子自己成长。”
一位长辈就是这么看着自己的孩子们的么?
他想起家里的一幕幕。
他更是想起了曹轩,想起了曹轩那封多年前写给他的关于决定性瞬间的信件。
刘子明难以抑制想起了,曹轩凝视着他怀里的那根烟斗,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是静静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多年以前的新年,凌志轿车的后座上他无意之间回头望去。
穿蓝裙子的女人跟在兴高采烈的拿着瓶菠萝味汽水小步快跑的孩子背后,轻轻的喊道——
“阿仔。”
“您一定是懂的。”刘子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曹老什么都没有说。
曹老却什么都明白。
顾童祥说他什么都不懂,这太过谦虚了,刘子明相信,顾童祥一定是早已什么都懂了。
奇怪。
我又懂甚么了。
顾童祥心中困惑,人家在和自己说话,自己低下头翻书显得太做作了。
刘子明在那里沉默不语。
顾童祥只得也沉默不语的盯着前方帷幕垂落的舞台,脸上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
“顾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刘子明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但是极为的恭敬,甚至有一些拘谨。
“呃。”
顾童祥沉吟,心下紧张了起来。
“万一孩子做错了事情怎么办?万一…事情的发展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了怎么办。他会不会在无意之间因为武断的抉择而犯下了什么严重的错误。”
刘子明想起了他在海边烧掉的那些文件。
记忆里滚烫的火星几乎要吹到了他的面颊之上。
他像是想要强迫的接受命运的审判一样,低沉的声音询问道:“您会觉得非常失望么。如果您要是知道今天晚上会发生的所有事情,您会要求顾为经做一些不同的选择么?比如,去要求顾为经不要捐掉那幅画,亦或,让他不要去违了伊莲娜总监的意思?”
“恕我直言。”
“我几乎从未看到过《油画》的艺术总监会为了顾为经这么年轻的人去做出让步。但我能感觉到…访谈的最后,伊莲娜小姐还是表现出一点点的不开心的。”
“在场的很多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到,但我看出来了。”
“您会觉得这不好么?顾为经会不会担心,自己的表现让您失望了?”
那个女人是利剑,是刀锋,是习惯以单凭自己的意志,就能割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束缚的人。
顾为经阻止了伊莲娜小姐,拉住了她的手。
却也付出了代价。
这话刘子明本来不该说。
他才是第一次见到顾童祥而已。
他当然可以说一些不要钱的客套话,说顾为经表现的真的棒极了,真有大艺术家的气质。
顾为经没有处理好和伊莲娜家族的关系,无比奢侈的白白抛掷了来自《油画》杂志的好感。
这又关他刘子明什么事呢?
他刘子明不是生来便最讨厌这些没必要的“社交智慧”的么。
他最讨厌庸俗无聊的人,他怎么能教别人去做那些庸碌无聊的事情。
不过。
他还是说了。
静静的看书的顾童祥仿佛拥有着一种深邃的魔力。
他不得不让刘子明像关切自己一样关切着顾为经,让刘子明像是刨开顾为经的心一样,刨开自己的心,做出坦白和陈述。
顾为经会不会没做好?
刘子明自己又会不会没做好?
他要是没能把那些材料在海边烧毁,又怎么办?刘子明相信,曹轩没有任何可能性,知道他偷偷找人调查过顾为经。
刘子明还是担心。
要是自己让老师失望了…怎么办?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倘若曹老知道这一切,知道顾为经一定会在伊莲娜家族的庇护下安然无恙。
那他呢?
刘子明要是做出了错误的抉择,那么得罪死伊莲娜家族的,不就变成自己了么。
他犯了这样的错怎么办。
迫使着刘子明开口的魔力来源,也许是顾童祥身上的静气和谦逊,也许是顾童祥话语里的深邃的余味,是那些意味深长的狮子和海明威。
它让刘子明抱着请教一位充满智慧的前辈人生哲学的心思,请教对方。
迫使着刘子明想要的开口的魔法,又也许只是顾童祥的真诚。
又也许只是顾童祥话语里的慈祥,是那句“我就坐在这里,静静的看着为经,就很好了”的朴实。
刘子明此刻可能不是在和一位老艺术家探讨着什么深奥的艺术理论。
他只是在请教一位老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晚辈与孩子。
“你就不担心顾为经做错了事情么。”刘子明说道:“毕竟,《油画》杂志作风凌厉,那位伊莲娜小姐,又是一个很强大的人。在这些艺术评论杂志面前,任何错误都是危险的。”
“他们都不喜欢被人冒犯。”
这是人世之间最朴实无华,又最深奥不过的问题。
顾老头也许只是在那里摆酷酷的造型。
不懂还要装懂。
又也许。
顾童祥真的什么都懂。
有些书的余味能盘桓在历史里整整一个世纪。
他这几年海明威,看了这么多年,只敢说读了点皮毛,一知半解。
他几乎一个人把顾为经从小带大。
静静的看着小孩子变成年轻人,已经快要二十年。
有些书。
不需要读,便已然懂了。
顾童祥静静的看着台上的帷幕,此时此刻,他真的像是一座沉默的冰山。
很少很少的情绪从老爷子眼波中流露了出来。
更多的东西深深的藏在心里。
他宁静仿佛的透明。
他不动的如同山丘。
“或许吧,那么多有关如果的事情,我哪里能够说的清楚呢。”
顾童祥慢慢的说道。
“但我相信…为经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他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善良是一种勇气。
勇气便是力量。
“我相信他心中的力量,能够改变一些人的。我不了解《油画》杂志是一个什么样的杂志,也不知道伊莲娜家族是什么样的家族。那对我来说都太遥远了。”
“我愿意相信,为经心中的力量,能让他做出正确的选择。如果他真的认真的考虑之后,做出了自认最正确的事情。如果伊莲娜小姐也是个真正强大的人,那她会欣赏这样的力量的。”
“倘若不是。”
“那么,就算得罪了伊莲娜家族,又算得了什么事情呢?”
这一刻,顾童祥不知不觉之间,来到了人生装逼事业的崭新高峰。
刘子明沉默了下去。
刘子明想起了,自己拿着那些不知真假的材料,犹豫不定的那些日日夜夜,他想起了自己在巴颂出门之前,询问了的他那句——
“告诉我,你觉得这些东西,是真的么?”
这句话是刘子明问给巴颂的。
响在耳边。
又仿佛变成了曹轩老先生的声音:“告诉我,刘子明,你觉得这些东西,是真的么?”
“相信心中的力量。”
这句话有两个不同的解释。
就算曹老真的能够知道这一切。
可能曹老也真的很喜欢顾为经,他笃定的相信着顾为经心中的力量,他相信顾为经是个善良的人,他相信顾为经的力量能够改变很多人,也包含着刘子明自己。
就算没有那幅《人间喧嚣》。
在刘子明让人把这些材料带给顾为经,让他“体面”离开的时候,顾为经也能征服他,打动他。
又也许。
曹轩也在相信着他。
在相信着刘子明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判断,他相信刘子明是一个有力量的人,那种力量能指引着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相信就算没有那一切,刘子明也会在最后,握着烟斗,把那些材料留在车上。
亦或者。
如果刘子明经过了这些抉择,经过了内心的所有思考。
在最后的最后。
他手中的这些资料说服了自己。
刘子明抛开了疑虑,真的确定相信顾为经和豪哥曾勾结在了一起,或者相信有关《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所有事情,包括伊莲娜家族在内,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那么就去做吧。
他相信着自己的弟子有做出正确判断的能力。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就是事实的全部真相,那么,就算为此去得罪伊莲娜家族,又算得了什么呢?
刘子明不知道会是那种答案。
他只觉得,曹老的暖意,是给他们所有的弟子的。
“就算论文是假的,这是我拔苗助长犯了错,责任在我…犯错的人应该要承受该承受的代价。但我,我也容他。”
刘子明站在顾童祥身边。
和顾老爷子一起目光出神的看着远方,嘴角微微的抿着。
所谓长辈。
就是需要建议的时候,为你提供建议,需要支持的时候,为你提供支持。风雨大作的时候,为你遮风挡雨的人。
曹老像顾童祥一样相信着内心的力量。
善良是力量。
勇敢者会欣赏彼此的力量。
暖意终会融化所有世间的寒冰。
顾为经从后台绕出来,找到剧院里正等待着他的爷爷的时候。
吃惊的发现。
一个看上去有点眼熟的帅大叔正陪在自己爷爷身边。
“顾先生,请问能和您一起合一张影么?”
大叔请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