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李妙微一把扶住,劝道:“气大伤肝,莫要动怒。”
李存美、李存勖站了起来,面面相觑。
“没想到朱氏父子如此不经打。”李克用耸耸肩,良久,才道:“唇亡齿寒,不知河东还能有几夕安寝。”
“北高南低,河东据有形胜。朝廷新复中原,重心在那边,一年两年,应无忧患。”李存勖说道:“今后整肃内政,修好外交,还有保全希望。”
“是啊,姐姐还在朝中,有转圜余地的。”李存美也宽慰。
“吾思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指望什么?”李克用深深叹口气:“李晔总算还有点人情。怎么说,多年的婚姻情分,吾思对他也是真的。为母的幽闭北宫,代王还是正常圣子。没落得个杀妻杀子,唉,还算体面。”
“罢了,我现在又做不了主。”李克用看着地板,道:“走,出去吧。”
千不该,万不该,悔不该入那长安。
道观外,李落落与李袭击、康君立等文武具在。李落落在沙陀人的支持下夺了位,将李克用撵下台关在晋阳宫,后来李克用绝食,他不得已,将其转移到这龙山上。
今日来,除了告知此事,也是照常问候。
父子一见面,对视一眼。
李落落神色不豫,走来走去,最终还是没忍住,背着手儿数落道:“若非你倒行逆施,入关大败,使局面失衡,朝廷岂能入汴?形势至此,这都是你的罪过!”
“若朝廷召你夫妻入朝问罪,你待如何!”李落落重重一拍柱子,怒吼一声。
刘道寻面色凄然,垂下头。
李落落叫她一声阿母,却不是她的儿子。给你难堪,也就给了。
后世李存勖灭梁,将曹氏和一家人都接去了洛阳,唯独将刘氏独留晋阳,因为不是他的妈。尊太后一事,也让刘氏出尽了丑——作为李克用的正室,被逼着去给小妾上位的曹氏下拜。
李克用脾气虽然去了许多,可在人前被儿子这么教训,还是一下就毛了,鼓着眼睛,气势汹汹:“要关便关,要杀便杀,那多废话!”
李落落大骂道:“老东西,你以为我不敢吗!害人不浅的贼货,我真想像肃宗对玄宗那样将你变成一个和尚,独锁晋阳宫到死。”
“孽子,那你来杀啊!”李克用挣脱李妙微的搀扶,挥着独臂。
李落落血气上头,嘴唇嗫嚅两下,左右一看,挥刀便砍:“我宰了你!”
“阿父闪开!”李妙微连滚带爬,一个箭步按倒李克用,将其挡在身下。混乱间,发冠撞掉了,花容也涂了一地泥巴,只是披头散发的尖声大喊:“你是人呐,要杀老子!”
“阿兄!”
“大帅大帅,使不得啊。”
李存勖与一众将官眼疾手快,纷纷上前制止。抱脚的抱脚,夺刀的夺刀。
李克用怒喝道:“小畜生,今日不杀了我,你不是人!”
李落落被众人牢牢摁着,情绪依然火暴:“老狗,河东覆灭时,有你好看!到时我看你有什么脸去见祖宗和将士!”
观门外等候的军兵,闻声都震惊不已。
打夺权以来,父子俩还是第一次在场上闹得这么难看。
“木已成舟,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窝里斗,有意思吗?能改变什么?”李妙微从地上爬起来,指使下人:“送大王阿母回院休息!”
李克用仍旧破口大骂,却被家僮和刘道寻连拖带拽拉走。
李妙微呸了一口嘴里的泥,理了理头发,眼泪汪汪的看着李落落:“他都已经是废人了,你何苦来哉啊。”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李落落丢了刀,红温着脸:“大好局面被他送没了。占着龙城,还真以为身上有龙气。不当郭子仪,要当董卓。现在好?友裕已死,下一个就轮到俺们。”
“现在纠结这个没用。”李妙微擦了擦眼泪,平息了下心情:“还是想想怎么保全现状吧。”
李落落面无表情:“我欲进京,低头服软。看在诚意上,也许圣人还能让我回来持节。”
李妙微冷笑:“他愿意放你回来,将士可不一定愿意让你回来。”
李落落现在算是唯一能让各方勉强都认可的话事人。
你不在,有人作乱,抓了李家一族向朝廷投诚,并非绝对不可能之事。
李落落久久不语。
“少帅,三两年内,河东经不起折腾了,只能守。但有扎猪、符存审这些例子,只怕人心涣散,守也很难。”李袭吉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全力修好。”
“怎么修?”李落落忧虑道:“闹到这个份上,我们想修好,恐怕朝廷却不想。”
“事在人为。先挑选几位要员朝觐,探探圣人心意吧。除此以外,暂时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李落落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下,看着姐姐悲戚的面容,低声道:“你也去?你和圣人相处过,到底还有几分姊妹感情。你在当中说说话,也好些……你去了,态度也显得不一样。”
“我?”李妙微仰天长叹:“圣人此等人,心如玄铁,岂是我能说动的?”
在我心里,从来只有圣唐优先。绝没有哪个……就可以让我怎么做。
脱衣献身的记忆浮上心头。
圣人拒绝她的严词冷容,回想起来,也清清楚楚。
这么一个人,什么关系能让他将自己的志向退步?没有。
况且姐姐是给他女人,利害一发,尚且被废。我只是他小姨子,又能改变什么。
不过,李妙微还是答应了:去了总比不去好嘛,我去。”
况且,也许久没见过姐姐了。
她很挂念。
“那就这样,谈不拢再说。”李落落道。
众人讨论完细节,派出以李妙微、李袭吉的使团南下汴梁。
老头猫着腰,鬼鬼祟祟行走在园林里。
他没有名字,只知道姓李,是劈柴烧水的下人。因长相丑陋且衰老,家僮婢女都唤他李老汉。
李老汉走过几重院落,刚叩开一扇门,一阵香风就扑到了背后。
一只手顶在他腰上,娇嫩的嗓音带着怒气:“老东西,怎么才来?”
说着,巴掌往上,拽住李老汉发髻,将矮小干瘦的李老汉缓缓揪过身面朝着自己,双手攀上,搭在李老汉肩膀上。
李老汉贼眉鼠眼的一顿张望,缓缓合上门,才心有余悸地,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边讪笑道:“这是公府,仙子是公妻,俺害怕……”
“和人家睡觉,却不见你怕?”朱延陵大摇大摆的拍拍李老汉脸蛋,颠颠的漫步走开。
“仙子…”李老汉亦步亦趋,跟上。
朱延陵一挑眉,回身顿步,怒道:“那你回去吧!”
李老汉吓了一跳,不知哪句话又得罪了大美人。看了看朱延陵脸色,马上跪下来磕头:“仙仙子,是老奴…是老奴的错,老奴知罪…请仙子责罚!”
“以后别来了!”朱延陵居高临下俯瞰着他,训斥道。
跪在地上的李老汉当即面如土色,只是下意识的磕头如捣蒜,哀求道:“仙姑,菩萨,老奴半身入土的人,心里放不下的只有菩萨快不快乐…”
“滚!”
“仙姑仙姑开恩呀,老奴也离不得仙姑…”
“让你滚就滚,马上爬!”
“那仙姑就叫出来吧,让老奴被拖去打杀了算了。没了仙姑,活着又有几分滋味?”
半晌,朱延陵才哼了一声:“…哼。”
“仙姑!!”李老汉膝行两步,捧着朱延陵的鞋履亲了又亲。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贪婪的眼,只是痴痴钻视着朱延陵那隐藏在春衣里的身段。
朱延陵的心依然猛地一颤。
李老汉仅仅只是趴在身下给她舔脚,就让她感觉到了比与包括丈夫在内的其他男人在一起时更强烈的感情和生理冲动。
有种征服男人,女王女帝的爽。
忽然脚一松。
却见李老汉撒了手和嘴,正将破烂的杂役裤褪下。
朱延陵莫名心慌,左顾右盼一下,喝道:“光天白日,你…干什么。”
可能是女德的束缚,她脸上还是露出了一抹羞红。
“嘿,嘿嘿…”看到朱延陵羞赧的垂下睫毛,李老汉兴奋的浑身发抖,拦腰一把抱起朱延陵,就一瘸一拐,跌跌撞撞的跑向卧室。
朱延陵额头抵着他胸膛,不愿露面。
那姿态,活像一只瘸腿公狗叼着高贵奇颜的小母狗,奔赴草场。
朱延陵抬头瞥了李老汉下巴一眼,问道:“我丈夫可还安稳?最近没为难你吧?”
闻言,李老汉眼红了:“前日宴席,老奴被派去传菜,因腿脚不便,洒了酒,又挨了十鞭…”
朱延陵冷哼一声:“老不死的。”
骂了一句,便道:“老家伙身体不好,看东西都带重影,眼睛早晚要瞎,折腾不了几年了。”
“等他瞎了眼,我当着他的面,与人欢乐。”
感受到仙姑的维护,哭哭啼啼的老汉又谄媚的笑着:“一会说,一会说,到了。”
推开房门,两人摔在榻上。
“仙姑,阿朱,老奴、老奴!”李老汉语无伦次,逮着朱延陵一阵乱摸,衣裳扔了一地,接着就是呼哧呼哧的猪拱嘴,几下就把朱延陵撩拨的欲火焚身。
不知过了几个回合,窗外出现了一张人脸。
室内焚了香,淡淡的烟气充盈在帷幕。
妻子脸贴床单趴在那,痛苦而满足的嚎着,哭着,笑着。
杨行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莫说愤怒,他心中连一丝波澜也无。
难道,真是我错了?
是我的冷淡,我的少情,让妻子堕得这步田地,在一个老汉身上偷吃?
杨行密又一次这样问自己。
没有答案。
良久,他手掌攀上剑柄。
遭受这样的屈辱,他并不愤怒,因为天下少有让他生气的事,世上没有他杨行密忍不了接受不了的事。他也从不会因为女人而有任何情绪。但被戴绿帽,触犯了作为男人的最基本尊严。
他想杀了这对公母。
可刹那,他又放下手,恢复了负手而立的仪态。
并非是不想杀,而是还不能杀。这贱人贱到了极处,却有一个凶悍非常、手握重兵的弟弟。偏偏这俩还姐弟情深,信任十足。
杀了这贱货,朱延寿要闹事啊。
不,此人凶猛难制,在行密心中,本就是随时可能作乱的那类。
当然,如果只是个朱延寿,老杨倒也不会如此。安仁义、田頵等等,有异心的大将多着呢,并且和朱延寿算一个派系。
搞不好就会导致内战。这不让仇家钱鏐笑嘻了?
淮南节度,难做啊。
所以,即使朱延陵第一次通奸就被他发现了,但一直都对妻子的背叛装作不知。
然则朱延陵也不是个去骚的母狗。
她淫荡的性情早就渴望做出女德、世风所不容的刺激事。
于是尺度越来越大。
第一个被她勾上的是侍卫,之后是马夫,再是庖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家僮,乐官,画师,然后是老汉。
当然,现在还是好的,朱延陵还不敢太大胆,都是小心翼翼,偷偷摸摸。
等老杨得眼病、顺势装瞎后,那才是唐女的疯狂——“……遂诈为目疾,凡三年,其妻旦夕视其动静,以为信。至于私于隶仆,悉避余人,唯不避行密。”
私,在此处语境,“通奸”是也。
翻译过来就是,喜夫前受。
静静观摩到两人玩累了直至昏昏睡去,看了看疲惫而四大皆空、汗淋淋的妻子,杨行密悄然离去。
睡吧,睡吧,阿…朱!
沿湖复行数百步,迎面撞上一个小孩。
“阿父!”是朱延陵之子,杨浚。许是久了没见父,很是惊喜,一溜烟小跑上来,扑到杨行密怀里:“你去哪里?”
杨行密默然,垂视儿子。
不像我?
一点不像我。
“阿父,你怎么不说话?”
“啊!”一声尖叫,杨行密出手如电,已掐住杨浚脖子,将其溺入湖中。
小孩死命扑腾,溅起水花朵朵,嘴里只发出惊恐的呜咽惨叫。
杨行密手臂稳稳悬在湖上。
不知过了多久,杨浚终于没了声息。
他轻轻松掌。
尸体坠入长满荷花的绿艳艳湖中。
杨行密飘然而去,去找另一个寄予厚望的儿子杨渥,想聊聊军政,看看此子有无长进。结果老远就听到一群家奴在起哄,却是杨渥在斗鸡。
“大帅来了……快走,快走。”家奴一哄而散。
“父亲…”看到杨行密那张毫无表情的老脸,杨渥的快乐瞬间消散,神色恐惧。
“大郎今年多大了。”杨行密在门槛坐下,拍了拍身边位置,轻声问道。
杨渥过来傍着坐下:“十三。”
“十三…”杨行密长叹:“我十三在卖力乞活。圣子梁王,七八岁从大将讨吐蕃。吴王应大你不多,会诸侯取了汴梁。大郎却如此轻佻,素无令誉……军府必轻之。”
杨渥不服:“儿不过是闲了斗斗鸡,打打马球,有这么严重?”
杨行密避而不答:“朱贼覆灭,王师入汴,你怎么看?”
“坐着看。”杨渥笑道:“这是好事啊,我们本就是唐臣,圣唐中兴了,诸镇不敢再彼此吞噬,我们安全了。”
“召你入朝呢?”
“去呗。”
“召为父呢?”
“额…会死吗?不会的话,入朝呗?”
“你就这点志气?”
杨渥不开心了:“汝谓我不才,何不弃我自为之!反正你儿子多!”
杨行密按住耐心:“我若入朝,你觉得内外将领又会如何?”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们。”
杨行密突然释怀的笑了。
“你慢慢斗吧。”杨行密颓然起身,踉跄而出。经历了半天负能量满满的生活,也没心情召开会议了,召来心腹周隐聊了一会,便让周隐为首,去汴梁觐见。
出轨的妻子,好赌的小妾。
不成器的长子,愚钝的次子。
野心勃勃的部下,不知为何而奋斗的事业。
四十多的中年人了,他却很迷茫,有点想哭。
他活的苦啊。
朝廷虽然收复了中原,但也并不是说,江南就一定保不住。
南北分治,在历史上也不是一两回。
但他现在,没什么心气了。日子每过一天,意志就消磨一分。很累,很痛苦。
收到圣人驻跸汴梁的消息后,他也考虑过举族入朝。
可现实不允许。他没什么心气了,淮南上下却有,将领们都热衷于攻城略地,割据自立。
他走不了。
铁杆支持他的将领不会让他走。今天放出风声,明天大概就有兵谏。况淮南尚强,圣人对手也还多,后头的事还说不定。就这么去了长安,想想总不甘心,对不起吃的那么多苦。
过一天算一天,走一步看一步吧!
“杨渥竖子,轻佻不端,难以率军府。”收拾了下心情,杨行密说起了儿子:“我打算打发他到宣城前线去做官,你和宣州方面对接一下,看看怎么安排。务必好好收拾这厮。”
“喏。”
在没有召见的情况下,闻官军收汴,河东、淮南都在第一时间遣使带着财货朝见天子。
他们的反应,也被其他人看着。
从五月初开始,除了福建、交广通讯落后,宁国军节度使田頵、忠国军节度使李师悦、承天军节度使朱延寿、镇海军节度使钱鏐、鄂岳观察使吴讨、岳州刺史邓进忠、浙东观察使董昌、江西观察使刘守真等江南大小军头,也陆续派人各从海路、陆路赶赴汴梁朝觐。
第二批集中行动的是荆州赵匡凝、峡夔宇文麒、襄阳赵匡明、武泰军王建肇、武贞军雷满。
赵魏齐沧也是一起的。
成德遣上官道子携农具三万副和大批珍宝、美女南下。
魏博比较务实,遣衙将张彦带着二十余万头猪羊上汴,款待王师。
齐使奉王师范之命,押着图书经典数千卷启程。
割据天平军的葛从周在接到诏书后,正如他果断的背叛黄巢、朱温那样,果断选择了奉诏——亲自赶往汴梁,打算求得朝廷接纳。
天下响应。
或许就湖南、幽、徐、巴蜀等地暂时没动静了。
定鼎中原,诚如是哉。
这是圣人十年征讨,理所当然的产物。
而随着这些使者的到来,新的外交也开始了。
一时间,各镇使者相望于道,臣服与自立,联合与拒绝,成为了这个夏日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