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等一众大臣联名弹劾赵守微的这件事,起初李奕只当是消遣“乐子”瞧瞧热闹罢了。
然而等他转头细想一下,又觉得似乎没这么简单。
赵守微区区一个从八品下的右拾遗,虽因执掌谏诤而具有特殊政治地位,但真要治其罪状,也只是台官们的一句话。
何须张昭等历仕数朝的老臣们如此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地联名弹劾?
更耐人寻味的是时机与地点——偏偏选在南征大军即将开拔、万众瞩目的朔望大朝会上发难!
而张昭最后那番以太宗李世民和昭宗李晔为例的谏言。
其实更像是借题发挥,看似在规劝皇帝谨慎用人,但何尝不是对皇帝的用人标准和方式,进行了一次极其含蓄的“抨击”?
李奕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他并非喜欢瞎琢磨,但今日弹劾一事,透着一股刻意为之、小题大做的味道。
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关节?
若放在一两年前,李奕或许真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漠不关心,只埋头办好自己手中的差事即可。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那个只管带兵冲锋陷阵的中下层将校了。
他如今是殿前司马军都指挥使,大周皇帝的姻亲妹夫,刚刚还被钦点为随驾都部署。
而身份地位的巨大跃升,也意味着他已无法再置身于波谲云诡的朝堂之外。
李奕的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
任何一丝看似微小的政治动向,任何一个不起眼的事件,都可能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最终波及到他自身的利益和处境。
由不得他不关注,由不得他不深思。
散朝的钟磬声终于响起,群臣按照品秩高低,鱼贯而出。
李奕目光迅速扫过人群,锁定了正与几位同僚寒暄、准备离去的向训。
他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自然地凑了过去,恰好与向训走到一处…二人的办公地相距不远,都在皇城西南角的衙署区,自然可以顺路同行。
从正殿到各自衙署的这段路,倒是足够二人说几句话的了。
向训何等人物,见李奕凑近,便知其意。他面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对李奕拱了拱手:“散朝了,李都使要回衙署吗?你我正好顺路,不如同走?”
“不敢辞…向院使请!”李奕顺势接话。
两人遂并肩而行,随着人流步出恢弘的正殿宫门。
行至一处廊檐拐弯处,身边的嘈杂渐渐褪去。初春的阳光带着些微暖意,洒在皇城内铺着石板的甬道上,将两人并行的影子拉得斜长。
李奕主动开口道:“今日朝会,张尚书等诸公老臣,联名弹劾区区一个赵守微,倒是颇有些出乎意料。”
向训并未立刻接话,而是又走了几步,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贤弟是觉得此举有些小题大做了?”
李奕微微摇头,眉头微蹙,斟酌道:“倒不全然是小题大做。赵守微罪有应得,自不待言。只是在这南征的节骨眼上,如此大张旗鼓地弹劾官家亲自破格擢拔的人,难免有损圣颜,让官家下不来台吧?”
向训脚步未停,面上笑容依旧。
等两人拐到一处角落,他才轻声道:“下棋之人,有时落子,未必真在于吃掉那颗挡路的卒子!”
向训仿佛只是在说一句寻常的感慨。
话落,他侧头看向李奕,见后者作沉思状。
向训语气稍顿,继而话锋一转,道:“贤弟可知,去年官家给那赵守微授官时,就在朝堂上引起不小波澜。不少官员私下议论纷纷,认为此举过于轻率,简直儿戏。许多人都觉得执掌谏诤的拾遗之职,岂是田间乡人读了几本粗浅书卷便能胜任的?”
“然自高平一战,官家亲冒矢石,大破伪汉契丹联军,威望便日益隆重!归政以来,事无巨细,皆亲自决断,文武百官鲜少敢有违抗的。是以当日,也就无人敢在明面上反对此事,最后只能作罢了。”
李奕眉头锁得更紧,沉吟道:“向兄的意思…有人想借此次弹劾来宣泄对官家总是乾纲独断的不满?”
向训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依我看来,此次弹劾赵守微,他们并非只是劝谏官家要谨慎用人。反倒张昭用太宗和昭宗举例,恐怕才是真正用意。”
李奕闻言,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太宗重用刘洎、马周,正值天下百废待兴,首要求稳,方才有煌煌盛世。而昭宗用朱朴、柳璨,大唐已是分崩离析、群雄割据,昭宗求急之法,想要立杆见影,最后却加速了亡国。”
“没错!贤弟好见识!”
向训不吝赞许,转而他又低声道,“无论是当初官家亲征伪汉,还是如今接二连三地大举南征,朝堂内外都多有质疑与反对之声。许多人都觉得官家的心思太过急切了,继位才不过两年多,就已发动数次大战,有穷兵黩武之害。”
见李奕神情专注,显然是听进去了,向训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清了清嗓子,以一种略带指点的口吻,继续说道:
“贤弟细想,如今这朝堂之上,众人虽同殿为臣,实则泾渭分明,派系纵横。若以根脚而论,首推‘元从勋贵’。”
向训竖起一根手指,“此乃太祖澶州举义前便追随左右的潜邸旧人,如李重进、张永德、王溥…乃至于为兄等,皆在此列。”
接着,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便是如贤弟这般的新贵,在今上继位后才崭露头角,短短两三年间便窜上高位。尤以禁军之中,最为显著,那些新晋的青壮派将领皆是如此。”
“而你我这些人,却都有一个相同点——咱们皆是太祖和今上亲手拔擢起来的,咱们的权位、富贵都是当今皇室给的,与前朝乃至更早的梁、唐、晋诸代,恩义牵连甚少!”
说到这,向训竖起第三根手指,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最后,就是如张昭这类宿朝老臣,他们或因家世、或因才干、或因善于审时度势,得以在朝代更迭间屹立不倒。”
“这些人不仅数量庞大,且在朝堂内外根深蒂固,关系盘根错节。他们看重的不是开疆拓土、名垂青史,而是资历、规矩、稳定,以及如何守住富贵、保住权位,不在乱兵刀下丢了命。”
“然而…”向训顿了一下,直言道,“那些勋旧老臣们,见多了朝代更迭,祸事乱局,只一心求稳,不愿冒险。此等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的想法,与官家志在一统的勃勃雄心,显然相悖!”
“因此,官家擢新贵而疏勋旧,提拔咱们这些人上来,执掌要枢、占据显位,正是为了行事不受肘掣。”
“加之最为紧要的禁军,也被官家牢牢掌控在手中。这年头,谁拳头大谁说话才算,那些质疑、反对之声自然无可奈何,只能借弹劾赵守微这等小事,来发发牢骚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并肩走到一段略显僻静的宫墙之下。不远处,宣徽院的衙署大门已然在望,值守的卫兵身影清晰可见。
不料这时,向训脚步忽地一顿,侧身凑近李奕,低声说道:“莫怪为兄多嘴…侍卫、殿前二司中,李重进乃太祖外甥,张永德是太祖女婿,官家倚重他们是情理之中。”
“唯有贤弟你不同,并非因你是皇室姻亲,官家才重用你。而是官家看中了你这个人,赏识你的才干、胆略和见识,这才有了后来恩典,允你娶皇后妹妹,成就姻亲之好!”
“你若干的好,说明陛下慧眼如炬,有雄主识人之明。可若出了什么差错…那丢得便是陛下的脸!”
言及此,向训后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笑容。
“多谢向兄提点!”李奕郑重拱手一揖。
他心下寻思,觉得自己主动结交向训,确实是很明智的选择。这位“好大哥”对待兄弟,那是真不含糊,有什么关于自己的消息,都会第一时间告知。
有什么忠告也不藏着掖着,当面便直言不讳地指出来…这已不仅只是出于利益结盟的考量,怕是也有几分真心实意吧?
“贤弟!”向训拍了拍李奕的小臂,带着明显的鼓励意味:“此番南征,官家力排众议,钦点你为‘随驾都部署’,乃是对你寄予了更大的厚望啊!”
“为兄就在这东京城中,静待贤弟的佳音了!”
闻言,李奕躬身拜谢。
向训笑着摆手,遂不再停留,转身便朝着宣徽院衙署大门大步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内。
李奕站在原地,并未立刻离开。宫墙高耸的阴影,无声地将他半笼罩其中,就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喜忧参半。
喜的是皇帝的信重,忧的同样也是这个。
正所谓,架得越高,摔的时候就越惨。
现在这状况…李奕感到了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