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允历1454年,七月二十日,晴。
六点刚过一刻,穿着素雅围裙的女仆轻手轻脚开启卧室门。床上的少女没有动弹,抱着巨大的玩偶龙睡得像个婴儿。
女仆在床头柜上摆好温热的漱口水与铜盆,走到阳台边拉开了遮阳帘。壮阔的湖景迎面扑来,镜面般的湖水上浮着一层朦胧晨光,夏日浮躁的风沿着窗台吹进冷气十足的房间,拂过少女睡美人般的侧脸。
她嘟囔着翻了个身,雪白的胸部与半边肩膀因此暴露在空气中。如此可爱的少女睡姿却像个野人,鹅绒被子被她糟蹋得分不清头尾。
女仆连忙为她拉好被褥,虽是炎炎酷暑,但布兰森大宅的地板下有一套调节气温的奥术法阵全天运转,室内在如此奢侈的手笔下似怡人之秋,稍不留意就会着凉。
“大小姐大小姐.黛儿小姐”女仆趴在床头轻声呼唤。
见少女仍不醒来,她便上手推起肩膀,摇婴儿一样摇晃她。
这动作颇为逾矩,未经主人允许的肢体接触在规矩森严的贵族家中是要被重罚的。但床上的少女性格很好,虽偶尔刁蛮,但与同龄的女仆们相处却不端着大小姐架子,私底下像朋友般,被摇醒最多抱怨两句。
摇着摇着,夏黛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她像呆呆地坐了起来,一言不发,两眼无声的望着天花板,灵魂和身体各醒各的。
女仆在铜盆中清洗干净双手,蹑手蹑脚爬上了床,为少女做脸颊按摩。
细腻的肌肤在指腹间划过,淡粉色发丝垂在雪白的肩上,她心生羡艳。
十六岁的肌肤像是藏着糖心的水煮蛋,小姐刚睡醒的模样简直让她产生了可爱侵略心理,撸小猫般把脸颊揉来扯去,像在对待一团面团。
“唔贝蒂我要闹啦”夏黛儿嘟着嘴,被揉清醒了。
“不行哦,必须充分拉伸.大小姐您一直侧身睡,要让紧绷的脸颊松弛下来,不然会大小脸的”
一想到脸颊一边大一边小,夏黛儿只好忍耐女仆的蹂躏。
大小脸可不行。
“有什么办法嘛趴着睡会压着痛,躺着睡又沉.只能侧过来了”
她低眸看去,根本看不见肚子。视野被巨大而挺立的丰满遮住大半,不由叹了口气。
好沉啊,好想换个小号的.
女仆贝蒂也下意识看去。叹为观止的端详片刻后,她有些不确定的问:“大小姐您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
‘长高’是委婉的说法。
“好像.内衣是有点紧了.”夏黛儿的叹气声愈发频繁,“周末让裁缝来吧。”
为脸部按摩完毕后,时钟已经走到了六点十分。
女仆将迭好的衣服摆在床头,对仍坐在床上发呆的夏黛儿提醒道:“小姐,时间不多了哦赶紧换衣服吧,不然伊莲女士又要发火了。”
女仆退出卧室,将门轻轻关上。
虽然很想再睡一个回笼觉,但阳台外清脆的啼鸣声在告诉她再不起床就有麻烦了。
她只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开始洗漱穿衣。
换好内衣后,她站在落地镜前用手托着掂量了一阵,小脸苦兮兮的,真的变紧了 不过很快,苦兮兮的小脸又变成了憨笑,笑得有点像痴女。
像这样夹住,再一滑一滑.
重点就重点吧,他喜欢就好。
她捏了捏小腹,平坦到没有一丝赘肉,憨笑又多了几分。
以夸张的上围衡量,夏黛儿的腰细到惊人,虽然受限于自然体态没法像那些瘦竹竿姑娘那么的细,但一只手也能很有富裕的搂住,比例非常夸张。
但是嘛.大腿就有点肉乎乎了。
最近半个月她在控制食欲,明明体重都掉了三斤,大腿的肉却一点不见少啊.
自己很苦恼,他却很喜欢,也是这样夹住一滑一滑.
男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说什么‘宝多六花’之类的怪话,少女在想这是不是自己没见过的东国偷腥猫?
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是女仆贝蒂。她拉长声音在门缝外低喊:“大小姐——”
夏黛儿一惊,完了,发呆太久了!!
她赶忙把头发扎起来,夺门而出往一楼侧厅跑去。
“不能跑,不能跑”贝蒂追在后面小声地提醒。
其实跑也跑不快,不穿特制的背心时跑起来会一晃一晃的很痛,下楼看台阶也会被挡住视线.
布兰森家的规矩非常多。比如不能跑,比如仆从说话要小声在主母杰妮嫁进来后,几乎要与贵族家庭看齐了。
首先是严苛的时间表,未成年孩子只有周末才能多睡一会,哪怕是埃隆或杰妮也从不赖床,遵循日出而作日退而歇的作息。在王公豪族眼中,只有家道落魄、教养缺失的烂泥才会赖床,这被视为一种陋习。
随后是早课。
慌慌张张赶到侧厅时,听见里面传来“啪!”的一声,夏黛儿吓得像鸵鸟一样,轻手轻脚开门溜进去。
侧厅内还坐着许多少年少女,有与夏黛儿年纪相仿的,也有十二三岁稚气未脱的。
他们是夏黛儿的远房堂亲,论血缘关系要搁到太爷爷那一辈甚至再往上些。
他们的父母也为布兰森家族工作,无论能力高低都能靠“布兰森”这个姓氏在这栋庄园分到房间。
论地位而言这群人加一起都远没夏黛儿高,毕竟布兰森家族的财富爆发式增长是在夏黛儿父亲这一辈,诸多企业的继承权被牢牢握在主家手里。
听到夏黛儿的脚步声,这些男孩女孩却没人敢回头。他们全都板板正正的坐在巴掌大的木凳上,这种凳子坐起来硌得慌,却被要求‘耳肩同齐、下巴与锁骨不得超一指距离、体态挺拔但神态要松弛’等为难的要求。
被木凳围在中间手持教鞭的正是伊莲女士。
这位头发花白、不苟言笑的女人是杰妮花重金从罗恩请来的家教,据说曾在王室任职,能把乞丐调成最地道的老罗恩爷。
“夏黛儿小姐——”她双手环胸,语气不善。
夏黛儿干笑着坐下,“早,伊莲女士.”
“您的起床时间已经比他们晚半个小时了,最近却总是迟到所以我对夫人对您的放纵持有不同意见,因为越是放纵越会心存侥幸.”
她抬起教鞭,厚软的犀牛皮包裹竹条,绝大多数罗恩贵族小时候都挨过这玩意打,见了得一哆嗦。据说是罗恩老祖宗从勇者林克那学来的,一鞭子下去又痛又响但不留痕,林克家一到半夜全是这鞭子的声音。
夏黛儿以为要挨打了,吓得缩起脑袋,谁知伊莲女士只是在她的鬓角与衣服上点了点,皱着眉道:
“在罗恩的任何贵族家里,都不会有任何一位女孩沾着汗水。您看看您的模样,简直是像帝国海报上那些滑稽的女工人。亲爱的,要将保持优雅刻在生活的每一步中——”
夏黛儿弱弱的问:“.女工人有什么不好?”
“粗鲁!”伊莲女士的声音都高了两度:“挺胸!抬头!我知道您要比其他人更难一些,但您的身份也比他们更高,您会过上真正的贵族生活!”
“您难道想那些名媛们在下午茶时对您的丈夫议论纷纷,嘲笑他娶了一个和帝国女工一样的粗鲁丫头吗?!”
夏黛儿心想我的丈夫最好不要认识什么夫人名媛。
但她却莫名回忆起奥术祭那晚,奎恩挥手送别的女孩。
那女孩的肩膀就很直。
夏黛儿能看出来,她绝对接受过得体的教育,身上有一种介乎于平民和贵族之外气质.这是格林德沃教出来的吗?
于是夏黛儿没有答话,默默将胸口挺直了些。
伊莲女士收起教鞭,她没打过夏黛儿,也不敢打。
毕竟她和其他无关紧要的少年少女不一样。其他人挨打了,他们的父母只会挤满笑脸说‘您教育的对,多打’,可夏黛儿挨打要是掉两滴眼泪,那个妹控哥哥就直接让她卷铺盖滚人了。
想到埃隆,伊莲女士就气得牙痒。这个家最没贵族风度的一位,整天提什么‘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偏偏装模作样时又挑不出毛病.
“贵族的底气不是爵位,而是得体的一言一行,是风度!是气质!是有带着美妙顿挫的谈吐!你们走在路上要让执法官向你们敬礼,要让路人见到你们卑微的让路”
听着伊莲女士枯燥又古板的教育,夏黛儿只觉得在学校里念经都更加轻松。
这场早课从六点半持续到七点四十,期间没有休息时间。从体态、锻炼、发音咬字到品酒鉴茶,长达一个小时十分钟的课程里腰不能弯哪怕一度,上流的条条框框比格林德沃还要严格。
在这之后夏黛儿还不能走,需要留下来开小灶。
与她一同的还有名16岁的少年,是高大阳光一类的帅哥,年纪虽小做事却颇为沉稳,很受伊莲女士喜爱,认为是布兰森家泥腿子里为数不多的可造之材。
从辈分上,夏黛儿要喊他堂哥,但实际两人出生日没差几天。少年的父亲很得家族器重,在空港担任总经理一职,属于诸多酒囊饭袋里极少数能给家族带来正面作用的亲戚。
“夏黛儿小姐。请想象您穿着礼服,站在舞台中央。随着您父亲讲话完毕,您是时候挑选一名男性作为成年后第一支舞的舞伴.”
夏黛儿露出完美的笑容,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她的笑是伊莲女士设计的,挂在罗恩王城里那巨幅油画中的小公主就这样笑,含蓄而古典。夏黛儿需要做的是复刻它,复刻到能用尺子精准丈量。
“很好,您不能动,要等男士们来邀请您然后”伊莲女士抛出题目。
“伸出没捧花的左手,让他们亲吻我的手背,边接受他们的轮番赞美。”
夏黛儿疲惫的说。
什么破仪式嘛。
虽然吻手礼并不会真的亲手背,但许多并不讲究的无礼之徒才不管这哪的,吃不到天鹅肉还不能闻一口?
而碍于礼貌,被揩油的淑女又无法追究.夏黛儿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光是想想她都觉得恶心,她现在不太能接受奎恩以外的男人碰自己,更别提吻手背了。
‘夏黛儿’在古泰拉语中有冬之精灵的意思,她出生在十五年前一个下雪的清晨,恰好是那年入冬。
这意味着离少女的成人礼只剩三个月了。若一切顺利那将是哥哥就职议员后布兰森家第一场广邀宾朋的社交活动,有着夏黛儿无法理解的政治意义,必须要办得盛大。
而作为成人礼的主角,哪怕来参加的宾客都不是奔着她来的,也不能掉链子。
“最后,当那位由您父母挑选的男士走到您面前时”
伊莲女士示意一旁的少年动起来。
他微微点头,后单膝下跪,是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半蹲姿,他的身体,手,与目光都微微前倾,落在夏黛儿俏美的脸蛋上,与她对视。
“请原谅我的冒昧。女神在上,美丽的夏黛儿·布兰森女士,我能否有幸成为您的第一舞伴?”
这第一支舞有很多不成文的潜规矩。例如需要让同神教的信徒第一批上前邀舞,要将不能拂面子的男宾排在后面,上前发出邀约的男士还不能少,不然会显得她不受欢迎.
因为邀舞者需满足单身,适龄且有足够的身份地位等条件,女儿成人礼的第一支舞往往是各大贵族比拼面子的时候。能请来多少人,又有底气拒绝多少人,有多少达官显贵会让儿子去卖这个面子.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很考验主家的情商。
跳这支舞的人选往往都会被父母内定,爵位越是显赫的家庭越是如此,相当于提前让女婿在交际圈中露个脸,如宣誓主权一般——办完成人礼后的新年往往就能吃上订婚宴。
当然,事非绝对,第一支舞的舞伴也能选择父亲,在不失礼的同时对外传递暂不考虑结婚或还在物色佳婿的信号。
只是夏黛儿无法这么做,她的父亲能否出席成人礼,该如何出席都是个问号。
“夏黛儿小姐。”伊莲女士皱眉提醒道:“伸出你拿捧花的右手,将捧花递给他,接受吻手礼.这个流程不能出错。”
夏黛儿手里当然没捧花,她只是个坐到屁股酸的未成年女孩。
但少年眼中的热切却是真情实意的。
俩人隔了数辈,若布兰森家没有在上一代发迹,那主家为了拉拢能力极强的远亲,极有可能促成女儿与他的联姻,这种事在推崇血统纯净论的贵族中并不少见。
只是如今世事变迁,坐拥南大陆唯一空港的布兰森主家已不是远房亲戚能高攀得起了,夏黛儿嫁一名拥有爵位的罗恩或不列颠贵族才算名当户对,以她极为出挑的容貌甚至能再往上些,挑个有大领地的爵爷也属正常。
但这并不意味着少年就没机会了。他的父亲这些时日已经开始向杰妮刺探口风,在里夫·布兰森不管事的当下,夏黛儿的婚姻尚无定调,嫁给自家人巩固地位也是稳妥之选。
可惜杰妮对此一直含糊其辞。
少年和煦的说:“别担心,我又不会真的亲。”
夏黛儿勉强笑笑,有些犹豫的伸出手。
可还没等对方握住,又立马缩了回来。
“肚子痛。”她一脸无辜的对伊莲女士重复道:“肚子痛。”
伊莲女士扶额,“等我纠正一遍你的交际舞动作”
“我来姨——”
“知道了!.今早就到这里。”
夏黛儿话还没说完就被伊莲女士打断,她无法接受如此粗俗的说法从自己教的女孩嘴里说出来。
“今晚的大提琴加练二十分钟,我会向管家交代。”她冷着脸说。
夏黛儿乖巧的点头,大提琴老师可比这个老妖婆好说话。
成人礼还要表演才艺,从拉琴到舞蹈一个都不能缺。
“那卢卡斯哥哥,我先走啦。”她对一旁的少年说。
“肚子痛,要我送你吗?”
“不用不用。”
少年笑着向她投去“我懂”的眼神,全然不恼的模样。
只可惜夏黛儿没有像小时候那般回应他。
他温文尔雅的目送她离去,放在身侧的手才微微握紧。
自从那次跟着车队出城差点遇险后,少女回来简直换了一个人般。以前还能偶尔热络的聊上两句,现在对待自己只剩礼貌.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内心有些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