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又到了日昳时候,暖色的霞光落在阳明山上时候,直令人觉得较之前些日子,少了些肃杀味道。
还未恢复本来颜色的灵土血腥味道变得比前些日子还要更沉一分。若是寻常时候,自有许多妖兽过来探索以求果腹。
不过现下的阳明山,确是成了处修罗战场,漫说寻常小兽,就连三阶妖校过路见了或都要忌惮十分。
这休整时候确是难得,任谁都不晓得黄米伽师以及他的云泽巫尊殿是何时候能舔舐好伤口、卷土重来。
是以段云舟与其所领那些新募来的义从,自是要争分夺秒修习本领。这当中或有好些人都在嗟叹,这富贵前程却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唾手可得。
不过即便如此,却也没有半分敷衍、惜力的道理,毕竟这时候是在与自己挣命。
要晓得,在这万人战场上便算你是假丹丹主都未必能保全自身。
不见那描眉剑修明明本事不差袁不文许多,却是在伤过之后、陷落阵中,遭康荣泉率兵收了性命?!也是唏嘘。
便连假丹丹主都是如此,况乎寻常小修?如何熟练阵型,可是关乎性命,哪能懈怠?!
赤璋卫几名副将同样严肃十分,明晓得好些义从都是新募而来、便连人命都未沾过几条,却也还是半点体恤都无。
莫看带着符文倒刺的鞭子只是伤及血肉,但寻常修士若赤身挨上一鞭,那便连灵魄都要跟着颤抖,足能让某些惫懒愚钝的货色长些记性。
在康大宝看来,这自张元道祖师流传下来的禁军练兵手段,却能称得“酷烈”二字。如非必要,惯来以宽仁著称的康大掌门,却不消行这手段。
阵师们也尽都簇拥在一路,魏古所留手札未带半分保留,便算包含这假丹阵师在内的诸多二阶阵师造诣都不如他,但按图索骥将大阵还复到原本威力的半数,却也不难;
丹师们要比阵师还忙碌些许,齐可、衮方木、陈子航三人未有休憩半刻,成日里头尽是灰头土脸,哪里见得半分出尘模样。
莫看重明商盟辛苦转运、收购来的灵药属实不少,但对于这满山伤卒而言,却是有些捉襟见肘。对于这些年轻丹师而言,是要如何量入为出,却是件值得着恼事情;
除开上述这两件要紧事情之外,其余百艺修士照旧难得休憩。
法器应修、傀儡需补、灵符需绘.这阳明山上有的是事情与你做、漫山遍野皆是一副忙碌情景。
独有医所里头,是有些清闲人物。
灵药总有定数,性命也分高低。这道理固然粗鄙直白了些,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哪些人不能不救、哪些人可救可不救、哪些人救都不救如何把握好分寸,却也是重明宗内这些崭露头角的年轻丹师该习的一门功课。
不过便算灵药再怎么紧张,却也不至于短缺了袁不文这轩林袁家之主所用。
这位经年丹主现下正卧在一张二阶冰玉床上头,腿上有一道自脚踝到大腿根的尺粗创口。
新生的血肉不停被创处残留凶气冲烂,当真骇人十分。只待得齐可亲来施药过后,袁不文面沉如水的表情方才稍霁。
莫看袁不文寿数将近三百,可自其修行以来,如重明盟与云泽巫尊殿在阳明山这般血腥的战阵厮杀,也只在当年沈灵枫征募义从与禁军在云角州共抗山蛮大军时候,方才经历过几回。
他现下都已算得金丹之下拔尖的人物,可期间却还有好些时候命悬一线,甚至就连他大腿上的这道伤势,都不晓得是哪个对手所留,足见得此番是何凶险。
这在袁不文从前经历之中可是殊为难得,饶是都已过去好几日,但其回想起来时候,却都能惊得出来一身冷汗。
轩林袁家的伤亡簿册,早早便就有族中晚辈记好置在袁不文案头。可这老修固然心头流血,却也无有什么翻阅意思。
毕竟袁家而今哪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走,便是今番被袁不文带来阳明山的袁家子弟尽都身殁,那么在其弥留之际,却也还需得去信家中,是言继续征募族中子弟、好补缺额。
这几日难得有独处时候,待得施药的齐可退出帐外,独留在帐中的袁不文却也合目冥想起来。
就在袁家从荆南袁家成了轩林袁家这些年里,曾与袁丰身死有些关联的康大掌门亦也与袁不文化敌为友、互为盟约。
甚至因了康大宝得证中品金丹,袁不文亦也是很快的放下了前辈身段、隐为附庸。
这在某些脑子糊涂的人眼中或觉得有些伤及颜面,但于袁不文看来,却是甘之若饴。
便算不提袁夕月这层关系,轩林袁家这些年北迁以来,族中上下却也要比在荆南州时候过得好上许多。
康大掌门却是个大方性子,非但能大方与袁家子弟讲法布道、便连大好机缘,也乐得让辖内门户分润一二。
似袁家这类不缺底蕴的边州良姓一得正法,族中子弟们的修行足能称得日新月异,便连不用灵物即就突破为筑基真修的弟子都有冒出,当真是一副欣欣向荣之象 袁家几位经年筑基本还惴惴不安,但听过几回讲法过后,却也又对结成假丹之事有些跃跃欲试。袁不文是一重情的掌家之人,自是对此喜不自胜。
与和重明宗交好相比,袁家从前在两仪宗辖下经营这般多年,却也难得个好下场。
事实上,此间也非止袁不文一人如此感受。
岳家主岳檩,当年照旧是因了两仪宗钳制,这才与袁不文一道自毁能结正丹的大好前程,任受两仪宗来驱使。
莫看二位丹主在金丹之下威名赫赫,实则其中心酸,外人却哪里又能感受半分?
只是与选错了人物的岳檩有些不同,因着袁夕月这位从前不怎么受袁不文重视的族中嫡女与康大掌门有些交情,是以于袁不文自家看来,袁家再番辉煌也不过只需得些时间罢了。
想到此处,袁不文戟指一挑,门帘无风自开,落在了正随着一众丹师打着下手、奔跑不停的康昌晏、康昌昭二人身上。
认真说来,这地方确是练人不假。只看得康昌昭、康昌晏二人在战阵上头或也未收得多少人命,但身上的衙内味道却是淡了许多。
见得此幕,袁不文却是欢心不假,毕竟心性提升于二者这类资质一般的修士而言自是好事。不然便算有了资粮以备筑基、也是镜花水月。
不过康大掌门到底是确有本事,能笃定众修可以保得二名庶子不失;还是真对康昌晏、康昌昭二人不甚关心。这却值得袁不文这掌家之人认真思索。
外间人常言,玄穹宫御座上落座的尽是绝情绝义之人。帝王如此,这做了王侯的人未必就不是如此。
依着袁不文看来,有无康昌晏、康昌昭二人对于康大宝或都不甚重要,但于他轩林袁家而言却非如此。
是以二人将来便算修行上头难有所成,或也难过上康大掌门设想中“安定富贵”的日子。
以轩林袁家如今积累,只要康昌晏、康昌昭二人不惧筑基凶险,那袁不文生生砸出来一二真修却也不难。
如能用这笔资粮再保轩林袁家二甲子富贵,却也划算。
康昌昭不晓得袁不文正在为他们兄弟着想,只是正蹲在丹房角落捣药,石臼里的清灵草碎末溅了满脸。
他抬手抹了把,指尖沾着的草汁在脸颊上画出几道绿痕,继承了生母面容的他此时少了几分修饰,倒比平常描金戴玉时多了几分鲜活。
旁边的康昌晏捧着药筛,筛网里的丹药碎粒簌簌落下,有几粒滚到脚边,被他慌忙捡起来。这是今早炼废的回春丹,齐可师姐说虽不能救命,却能镇痛,值这时候确要比灵石值钱,半点都丢不得。
“二位师兄烦请快着些,”丹房外传来陈子航的催促,“医所又有十几个扛不住的了,全是巫毒蚀骨的!”
康昌昭心头一急、猛地站起,膝盖撞在硬若精钢的石臼上,未经炼体打磨的骨头发出一声脆响,饶是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强忍着未有露出。
他抓过一把焦黑的药渣,往丹炉下头里填:“三哥,把那罐一阶黄虎骨递过来。”
康昌晏应声递过,指尖触到胞弟手背时,发现他手上满是血痂,彻底失了前番那修长好看的模样。
二人兀自忙个不停,袁不文的帐帘又被风掀起,这次他看见的是康大宝。
这位武宁侯正站在医所边缘,手里把玩着枚不晓得从哪个储物袋里摸出来的上品灵石,目光落在康昌晏、康昌昭兄弟身上。
袁不文看得清楚,值此时候,康大掌门眸中却是才少有地露出来些认可之色、
“袁前辈觉得,这俩小子如何?”
袁不文的神识哪里能比得康大宝,后者甫一辨得动静,即就径直走进帐,将玉阙破秽戟斜靠在帐柱上。
康大掌门这才入手的法宝也不晓得是收了多少人命,戟尖上头的煞气直冲得袁不文这经年丹主都觉身子一寒、伤口血肉缓缓蠕动不停。
前者眸中金色一瞬即逝,自是敏锐地觉察清楚,随又将法宝换了方向,才听得袁不文出声应道:“自是比从前像话了,只是”
这老修他顿了顿,“武宁侯当真就不怕他们有个三长两短?”
康大宝笑了,从怀里摸出个锦盒,里面是两枚玉佩,刻着“安”、“宁”二字:“这是晚辈前番从云泽巫尊殿哪个殿主那里淘来的物什,足能抗得假丹一击。纵然难保万无一失,但总要见些风浪才是。”
他将玉佩置在袁不文案上一推,示意后者验看,继而才言:“这阳明山的血,若能洗掉他们身上的铅华,确要比什么灵物都还值钱。”
袁不文望着那两枚玉佩,倏然明白康大宝不是不关心,是把关心藏在了刀光剑影里。这算不得狠心二字,只是盼着后人能有些立足的本事。
康大掌门贵人事多,并未久留,能拨冗出来与袁不文稍做解释,都已算得不忘初心,足以令得袁不文满意十分。
日昳的霞光渐渐斜了,丹房里飘出新药的香气。
齐可举着一炉丹药出来,脸上沾着药灰,却笑得明亮:“成了!这炉或能救二十个!”
与此同时,阵师们欢呼起来,湖底的星图彻底亮起,玄黄残阵的光幕在山外泛起涟漪,虽不及全盛时候,却总也有了三分威势;
赤璋卫副将们的鞭子终于暂时收了起来。义从们的枪阵虽仍不齐整,却多了股狠厉味道,矛尖的煞气似能把晚霞都加分颜色。
此情此景令得袁不文心下大定,这次指尖不再犹豫,摸出枕边的簿册,
他给袁家族地写了封信,没提伤亡,也不求援。只言:“昌昭、昌晏皆有进益,阳明山虽险,却是炼真金之地”。
写完袁不文倏然笑了,似是连他这把老骨头,竟也被这山的血火烘得热了起来。倏然听见山巅传来声悠长的号角在满是血腥味的风里荡开。
袁不文又笑了笑,想来明日的日昳时分,这阳明山的霞光里,该多些枪尖的寒芒了 帐外,康大宝正望着玄黄残阵的光幕。
玉阙破秽戟的清光与光幕相融,在地上投下长影,似是少了几分煞气。
他知道,黄米伽师的反扑不远了,但此刻看着满山忙碌的人影——练枪的义从、补阵的阵师、炼药的丹师,还有那两个在丹房里笨拙忙碌的庶子,倏然觉得,这阳明山,早已不是靠阵法护着的山了。
这话却有些天真可笑,但人心二字,绝非无用。
此刻的阳明山,玄黄环脉阵未复,灵弩炮所剩无几,可那些在血里磨过的手,在痛里硬过的腰,在亡名册前红过的眼,倒比任何阵法都结实。
日昳的最后一丝光落在康昌昭的药臼里,那药泥里的黄虎骨渣,在光里闪着细碎的亮,像撒了把星星。
他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胳膊,恰好对上康昌晏望过来的眼神,兄弟俩倏然都生出来了笑模样。
远处,战僧们的佛号声若隐若现,带着不甘味道。
但阳明山的风里,已多了些别的声音——枪戈碰撞声、丹炉沸腾声、阵旗猎猎声,还有少年们不再怯懦的呼吸声。这些声音混在一处,比任何阵法都更像护山的屏障。